我怎樣看《夜上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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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藝術制作需要仔細咀嚼!最近我又遇見一個例子。它的線條那樣細,它的色調那樣勻,它的結構那樣似有似無,人物即是氣氛,氣氛即是人,沒有人工的特殊的凸出,缺乏舞台的技巧的緊張,然而一切是生活,渾然不分沙石,流過漫漫的長夜。這是我看了兩遍的于伶先生的《夜上海》。

    有人或許把這混稱做素描,或者速寫。例如于伶先生的《花濺淚》,我同意是。原因在那裡面缺乏統一的深沉的性格。它有一個主題,然而主題盤旋在半空,不下來也不知道怎麼樣下來,牢牢實實附著在它所鐘情的某個或者某幾個顯明的性格。那些人物隻是些帶着後加的意義的影子在跳動。我們一看《花濺淚》,就猜得出作者曾經在孕育期間彷徨來的。

    《夜上海》不然。人物在這裡是堅定的(造型上的堅定),我們或許感到若幹暧昧,例如錢恺之,但是我們要注意,第一,性格本身即是模棱兩可第二,環境不允許強烈的深入。然而這裡,真正給了我們一些可愛的日常生活之中的平常人物。他們活着,仗着演員的努力,我們一直把他們的形象帶出劇院,洄旋在心頭而久久不去。别瞧中間有一幕離開主線——其實是主線的暗面,因為始終沒有走出主題。主題扣住這些可憐的渺小的生命,唯其這些生命過分渺小,一種無力的悲哀擒住我這看了兩次的中小産觀衆。

    蘇聯的文學工作者告訴我們,要寫手頭熟悉的材料。于伶先生始終沒有離開這個指示。他寫的東西都是我們或者他的四周的事實。于伶先生好像一個海綿,把水全吸了進去。但是,我們必須指出,《夜上海》是一個膽大的嘗試。我們方才所談的,還沒有旋到裡面所供的中心問題。

    第一個讓我感到的是,《夜上海》的聰明的處理。我們明白,環境有所限制,一切必須避免質直地說出。但是怎樣避免呢?怎樣用孤島的題材,不落公式的臼窠,不觸當道的忌諱,然而怎樣把題材運用到還能夠正面表白心頭的義憤呢?記得近日時常有些刊物提到表現孤島的現實。詩歌小說散文僅僅承負文字的責任,我覺得隻要有心人在,有天下在,并不十分困難。最困難的卻是戲劇,那必須以行動,以具體的形态表達的舞台條件。但是,《夜上海》是一個光榮的例證。它的主題是明顯的,它的人物是存在的,然而那切腹之感,那最動人的語言,我們必須記住,不在它的對話,而在它的沉默。最傳情處是無言。作者和導演用暗示來做口号,沒有筆直的撼人的力量,然而像佳句一樣,給你一種啟示的力量。

    這不是象征,如《罂粟花》那樣象征也不像《小英雄》,那類單純到近似宣傳的文章。站在演出者的立場,沒有比那更容易的,但是,來到《夜上海》的暗示,沒有比這更困難的。生活不是變态的,心理還是日常的,然而意義卻是暗示的:一切全看演出者的調理。手法稍有差誤,便有晦澀或者歪扭的危險。

    我看兩次《夜上海》,第一次我帶去的是看戲的心情,我以為《夜上海》失敗了然而,什麼東西留在我的意識,強迫我再嘗試一番。我又去了。第二次走出劇院,我承認“我”失敗了,但是,《夜上海》勝利了,因為人生勝利了。我在《夜上海》重新生活了一遍。它的戲就在生活的再現,而不在技巧的賣弄。

    所以,第二個我必須指出的,是風俗劇的艱險。沒有再比這類戲難演的了。看過新近《醉生夢死》的演出,加上今日《夜上海》的印象,我越發明白這個道理。它們缺乏高大的壓力,因為生活本質(一些渺小的人物的生活)是灰色的。看戲的人必須具有切身的情趣,世故的體會,說一個字,味。觀衆好比那類自私自利的人,看不見自己,永遠不了解自己,要看的隻是鑼鼓喧天的東西。但是,我們要強迫自己,因為好的藝術制作并不強就我們。《夜上海》是那類提補元神的醇酒。它教育的意義就在于把生活以暗示的力量正面擺在你的眼前,一切好風俗戲全應如此。

    于伶先生的《夜上海》,尤其是膽大的嘗試,是成功的。但是,他的成功正是導演的煩難。風俗戲是一個導演的試金石。做到平穩已然不容易,因為我們知道,這裡沒有過分誇張的讨巧的地方。一切要自然而“自然”這兩個字,正是朱端鈞先生獲得的可貴的成績。我不必指出我喜愛的那些個别的場面和演員我隻要提醒一點:扮鬼比扮人容易。人,近在身邊鬼,無可參證。《夜上海》的演員的吃力就在這上頭。他們的造詣是值得表揚的。連一個小孩子,都扮的那樣逼真,那樣富有人性,上海劇藝社真可謂人才濟濟了。“都是《夜上海》中人”,此言不假。有誰不在這黑暗的孤島生活嗎?淚潸潸然下了。

    (載1939年8月《劇場藝術》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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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章署名“沈儀”。——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