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魯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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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的勤慎和修養放在一旁,有一點格外顯出他的超異:他不為書局湊數。

    他為他認定的理想工作。

    他也許窄,然而我們愛他如此,因為他有他深厚的性格做根據,因為雖說政治的主張決定他的選擇,所選擇的傑作卻跳出政治的主張,化入人人的心靈。

     文學不是一個絕緣體一切人類的現象都是它的對象。

    在這些現象之中,政治是一塊吸力最大的磁石。

    在我們這時代,出乎文學,入乎政治,出乎政治,入乎文學,早已不足為奇。

    奇的是文學變成一種工具,一種發洩,一種口号,單單忘掉了它自己。

    文學是一切,然而我們相信,絕不會單是口号。

    口号可以變成文學,文學原本就是一種發洩。

    然而文學不可以變成口号,發洩可不就是文學。

    所以,忽略文學的健全和關聯,我們一再嘗試,一再失敗。

    我們不是缺乏生活,并非沒有經驗。

    我們有一切資源,然而木是木,石是石,架不成一座大廈。

    藝術是一個無情的女神,半心半意不用妄想她的青睐。

    蘇聯文學顧問會要她的學徒使用“藝術描摹的語言”,同時在要求避免“記錄式的,幹燥的議論”,以及“政治的雜音”之餘,進而指示道:“在青年作家的作品中,把表現往往代以議論,這是最大主要的一個缺點。

    ” 一個對于文學有素養的人,例如魯迅,雖說具有強烈的政治思想,明白文學和政治的關聯同距離。

    他最好的說明便是他的翻譯。

     三為什麼魯迅放棄小說的寫作 愛護小說心切的人,往往責難魯迅放棄小說的寫作。

    但是,魯迅,甚至于愛護魯迅的人,卻很少解說這有趣的現象。

    诽謗他的,每每以為他的想象枯窘了,所以他放聰明些,便不寫了。

    因為他沒有興趣,也實在寫不出來了。

    實際,如今魯迅去了世,任誰猜謎說夢,都難免“小人”之譏。

     不想墜入這種诽謗的惡例,我們暫且提出三個假設:第一,他政治的見解不容他創作,文學出自深切的經驗,而他的過去就他看來不值一文。

    他不能從正面下手。

    從正面下手,他首先繳械,熱情洋溢,而世故把他的熱情逼進去所以他冷酷(因為太熱情),謾罵(因為太愛惜),諷刺(因為太清醒)。

    他用《故事新編》結束他小說家的生涯,便是一個悲壯的證明。

    他把希望寄在有為的年輕人身上。

    因為他們不和他一樣,不和别人一樣,另一隻腳踩在一個陳舊的世紀。

    他的光明映出他的影子。

    沒有影子的光明屬于那些為未來而在現時掙紮的生龍活虎的青年。

    第二,他以為雜文(破壞的,修正的,建設的)更切急需他的目标是人類的幸福,雜文的效驗來得快,也來得廣。

    結論就是他重視革命事業,甚于文學方面的成就。

    他特别提出章太炎的革命功績,便是一個證明。

    第三,他的方面和視野太廣,在他的内心形成一種沖突,不安定,因而互相抵消,其中勝利的便是雜文所需的力量,一種碎裂,仿佛地雷的爆炸。

     這三種心理的解釋,也許都無一是。

    其實為什麼他放棄小說的寫作,我們可以從另外兩個問題找出相當的暗示。

    這就是:為什麼他從事寫作雜文?為什麼他從事翻譯小說?把前面提出的三點揉搓在一起看,也許可以幫助我們一些線索。

    和一切先覺者的存在一樣,這是一出悲劇。

    他是一個撒種子的人,收獲留給未來。

     他的傳記者一定會說給我們知道的。

     (選自《李健吾文學評論選》,甯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 [1]原載1938年12月18日《星島日報·星座》。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