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哭花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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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内心的潋滟,映照林黛玉之所以悲傷的觀感。

    曹雪芹的手法是現實的,他所推呈的永遠是現象,他不過分刻畫,猶如現象之于宇宙,時時在不知不覺中轉變。

    他所尋找的是形之于外的一切成分,例如人物的對話,代表内心的活動與性格的流露,他卻不透視進去,一筆一筆斧削。

    他在卷二十三開始埋花的叙述,你以為這裡一定有若幹段美好的描寫,然而他不渲染,他最長最重的描寫也隻是: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岸下一塊石上坐着,展看《會真記》,從頭細看。

    看到“落紅成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鬥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

    寶玉要抖将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隻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内。

    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隻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踟蹰間,隻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着花鋤,花鋤上挂着紗囊,手内拿着花帚。

     以後是他們的對話。

    曹雪芹要的隻是動作和對話,他不為描寫而描寫。

    他的描寫永遠是從書中人物的眼睛看出來的,不是作者特地寫出來給讀者看的。

    這正是現實主義的另一藝術手腕,不浪費筆墨,順着自然的程序,把事物擺在生活的表皮。

    然而得到的效果,并不止于表皮。

    外國小說作家,真正體驗到這裡的哲理,正式表而出之的,隻有法國十九世紀中葉的福樓拜。

     福樓拜有方法補救這裡附帶的缺陷。

    他可以想出種種方法解釋性格和動作。

    曹雪芹也有方法掩護他的短拙。

    方法之一便是《哭花詞》一類的應用。

    真到卷二十七,他這才回到埋花的心理作用。

    他不再正面直寫,他讓賈寶玉去聽。

    而且,他不願意(心有所不忍)污渎高潔的林黛玉,如賈寶玉,如一般粗俗的作者與讀者,讓她唧哩咕噜也來一套怨天怨地的俚話: 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

     于是《哭花詞》出來了。

    林黛玉的“委曲”依照曹雪芹,沒有散文可以傳達。

    沒有比哭,一抹鼻涕,兩行眼淚,更醜陋的了。

    曹雪芹用詩詞來洗雪。

    林黛玉永遠不會像一個“丫頭”那樣在哭她作詩。

    曹雪芹文人的心理想詩化人物現實的痛苦。

    戲劇家特别明白這種道理。

    散文自來派在鄙夫俗子的口裡。

     林黛玉不是在哭花,她哭的是她的命運,那普天之下弱女子的桃花一般的命運。

     現在我們可以明白,《哭花詞》的價值是内在的,不是裝飾的,不僅僅屬于文人的賣弄。

    他們執行的是積極的藝術使命。

    我們不妨進一步說,它的價值是心理的。

    它解釋卷二十三的埋花。

     因為,說到臨了,中國小說的文字的傳統,不必諱飾,自有它的缺陷。

    最初我們用它記事,中間我們用它做表情,随後我們加以馴緻,用它叙述。

    《石頭記》達到叙述最高的造詣。

    但是,即使是在《石頭記》裡面,它不分析,也極少被用在心理的揭發。

    它用動作本身去解釋。

    它也不描寫。

    然而經驗深廣如曹雪芹,他絕不放棄景物之于内心的影響。

    曹雪芹屬于傳統,去蕪存菁,他已然高于他的傳統。

    毛病在中國文字本質。

    一個一個方塊,富有詩意,就是難以迎合生活的繁複的演變。

    尋找字句去分析,尋找字句去描寫,還要它們是散文,是純潔的散文,這需要四萬萬人長期的共同努力。

    我們這二千年出了過多的詩人,幾乎每一個人是詩人。

    什麼樣的詩人!可是散文家,寥如晨星,前有莊子,次有司馬遷,後有我們這些欣欣向榮,然而不為人齒的小說家。

    感謝他們的存在,我們的散文得到活的力量和榜樣。

     曹雪芹盡心焉而已,他不能夠另外創造一份文字,得心應手,去為日新月異的人生服役。

    他的天才底定了中國文字的叙述性,他另有聰明用詩逃避煩瑣的分析與描寫。

    他是消極的。

    《哭花詞》正好具有消極和積極的兩重功效。

     最後,讓我修改一下我的判詞,曹雪芹真有本領,因為真有本領在知道本領的限度。

     一九四〇年四月一日 (選自《李健吾文學評論選》,甯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 [1]原載1940年6月1日《宇宙風》第100期。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