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和風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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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地耶的見解。

     我把自我特别提出來,不是有意取鬧,而是指明它的趨勢。

    它有許多過失,但是它的功績值得每一個批評家稱頌。

    它确定了批評的獨立性。

    它讓我們接受了一個事實:批評是表現。

     但是,談到表現,我們馬上就觸到另一座礁石。

    這座礁石那樣美好,那樣動目,有些人用盡平生的氣力爬不上去,有些人一登就登在這珊瑚色的礁石的極峰。

    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風格,或者文筆。

    什麼是風格?畢風(Buffon)說:“風格就是人自己。

    ”我們同樣有一句老話:文如其人。

    如若批評是一種藝術,猶如其他的藝術,猶如詩歌戲劇小說,如若一切藝術是表現自我,我們曉得,對于所有的作家(批評家也在内),一個中心的萦惑便是文筆。

    作家所重視的不是被表現的東西,往往是怎樣來表現。

    哥德那樣偉大的詩人,還自謙道:“語言要是聽話的話,我或許會是一個大詩人!”同樣福樓拜,那樣一個勤勤懇懇的工作者,永久喊着:“文筆即一切!”大家把風格看得好不重要,幾乎每一個青年都望着它害單思病。

    一個着眼在内容上的現代作家,例如蕭軍先生,會告訴我們:“每次無論是想到一個題目,一個故事,一個人物表現的方法,或甚至一個字句,如果已經知道了某個人,或是某部書中曾經用過了,總是像躲避一條美麗的蛇似地逃避着。

    ”他要發見那更新的。

    這更新的不是别的,就是自我,而區别這自我的,證明我之所以為我的,正是風格。

     在文學上,什麼令人向往?什麼又阻礙人和人的相識?談到一位現代作家,我曾經說:“我們曉得,既屬一件藝術作品,如若發生問題,多半倒在表現的本身。

    ”它太吸納人。

    一個作家對于文筆的偏愛會讓他失去了平衡。

    一個讀者對于文筆的癖嗜會讓他忘記作家的全部的存在。

    福樓拜鐘情文筆,當他清醒的時候,他會忏悔道:“一個人太愛文筆,就有看不見自己寫什麼的目的的危險!”這是一條美麗的蛇,它會咬人一口的。

     我不能說印象主義批評家對于風格是否膜拜。

    但是,法朗士曾經有這樣一句話留給我們參證:“美麗的感覺引導我前進。

    ”我可以冒昧其辭的是,風格的感覺未嘗不是美麗的感覺的一種。

    如若自我是印象主義批評的指南,如若風格是自我的旗幟,我們就可以說,猶如自我,風格有時幫助批評,有時妨害批評。

    盡管布雷地耶和法朗士同勒麥特吵鬧,盡管他們不相容納,他們有一點相似,就是敬禮聖佩夫,這十九世紀偉大的批評家。

    他興趣的浩廣,學問的淵博,分析的細緻,文筆的柔麗,便是和他氣質迥不相同的布雷地耶,不能不承認他象征着批評的最特創的表現。

    他的氣質更和法朗士同勒麥特接近。

    法朗土把他看做十九世紀的聖·陶馬斯·達幹(SaintThomasD'Aquin)。

    勒麥特越發熱狂了,用力洗雪他的不白之冤。

    聖佩夫告訴我們什麼呢?他說的是: 凡自身具有一種藝術或者系統的才智之士,願意接受的隻是和他觀點相同,和他喜好相同的東西。

    批評的天才用不着自高身價,用不着裝腔作勢,用不着胸有成竹,用不着有關自我。

    他不停留在他的中心,然而離得也并不遠在宮庭也好,在砦堡也好,在學會也好,他絕不自圖安全他不怕和下流人接近他到各地走動,沿着大街小巷,尋東問西,左觀右近好奇心誘惑着他,而他也不擯拒送上來的良食美馔。

     法朗士絕想不到糾正他的是他心折的一個前人。

    讓我們再引聖佩夫一段話,做為我們的警惕: ……一個豐盈的批評的天才的條件,就是他自己沒有藝術,沒有風格。

    讓我們趕快來說明一下我們的思想。

    一個人有了一種風格,舉個例,譬如蒙田,他自然是一個偉大的批評的天才,然而他用心于他所要表現的思想,和他所表現的琢磨的姿态,更甚于他所要解釋,所要發展,所要批評的思想……甚而,一般人有了一種藝術,一種詩,舉個例,譬如渥勒泰,他自然也是一個偉大的批評的天才……然而他有一種規定好了的欣賞力,不管多柔軟,很快就到了它的限制他有他自己的作品在身後,在天邊他就永遠望着那座鐘塔。

     讀到這一段話,把渥勒泰這個刺眼的例子删掉,布雷地耶會全然同意的。

    但是,容我問一句話,天下有沒有自我和風格的那一天?一個人隻要說話,就是在表現,猶如法朗士所謂,就是在判斷。

    那麼,讓我獻一個乖罷,應當話多就話多,應當少說就少說,頂讨巧的辦法是不開口。

     三月二十三日 (選自《李健吾文學評論選》,甯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 [1]原載1937年4月25日《大公報·文藝》第328期,署名“劉西渭”,集體讨論“書評是心靈的探險麼?”中的一篇。

    後收入《李健吾文學評論選》。

    ——編者 [2]通常譯作“心靈在傑作裡面的探險”。

    原文的“傑作”是多數,所以“裡面”是有語病的。

    同時,我覺得“奇遇”勝于“探險”,他的原文是aven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