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夢錄》——何其芳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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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打着一個旗幟,在文學上,例如渥茲渥思和考勒瑞幾,昙花一現之後,便根據一個更深的不同,開着各自永生的奇葩。

    盡管打着一個旗幟,幾位文學上合作的同志,帶着各自的制作,終于會不期然,走向背道而馳的境界。

    這不可強勉,猶如張冠不便李戴。

    所以同在自然主義招牌之下,惠斯曼(G.K.Huys-mans)異于左拉,而左拉抒情的心性,出來妨害他是自己忠實的信徒。

    然而,盡管分道揚镳,各不相謀,便如雨果的浪漫主義攔不住他欣賞後生可畏的鮑德萊耳,而鮑德萊耳,未嘗不也歌頌他同代的詩壇巨匠。

    正是這種奇異的錯綜變化,形成一部文學史的美麗也正是這種似同實異、似異實同的複雜現象,臨到價值鑒别,成為文學欣賞的艱難和喜悅。

     然而,物以類聚,有時提到這個作家,這部作品,或者這個時代和地域,我們不由想到另一作家,另一作品,或者另一時代和地域。

    有時,一個同樣平常的事實是,相反出來做成接近。

    值得我們注目的是不由。

    不由或許就是很快。

    然而這裡的迅速,雖說切近直覺,卻不就是沖動,乃是曆來吸收的積累,好像記憶的庫存,有日成為想象的糧食。

     此其我每次想到廢名先生,一個那樣和廣大讀衆無緣的小說作家,我問自己,是否真就和海島一樣孤絕。

    在現存的中國文藝作家裡面,沒有一位更像廢名先生引我好奇,更深刻地把我引來觀察他的轉變的。

    有的是比他通俗的,偉大的,生動的,新穎而且時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

    凡他寫出來的,多是他自己的。

    他真正的創造,假定創造不是抄襲。

    這不是說,他沒有受到外來影響。

    不過這些影響,無論中外古今,遇見一個善感多能的心靈,都逃不出他強有力的吸收和再生。

    唯其善感多能,他所再生出來的遂乃具有強烈的個性,不和時代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為少數人留連忘返的桃源。

    《竹林的故事》的問世,雖說已經十有一載,然而即使今日披閱,我們依舊感到它描繪的簡潔,情趣的雅緻,和它文筆的精練。

    在這短短的歲月之中,《竹林的故事》猶然栩栩在目,而馮文炳先生和廢名先生的連接竟成一種坎坷。

     馮文炳先生徘徊在他記憶的王國,而廢名先生,漸漸走出形象的沾戀,停留在一種抽象的存在,同時他所有藝術家的匠心,或者自覺,或者内心的喜悅,幾乎全用來表現他所鐘情的觀念。

    追随他曆年的創作,我們從他的《棗》就可以得到這種轉變的消息。

    他已然就他美妙的文筆,特别着眼三兩更美妙的獨立的字句。

    着眼字句是藝術家的初步工夫,然而臨到字句可以單純剔出,成為一個抽象的絕句,便隻屬思維者的苦詣,失卻藝術所需的更高的諧和。

    這種絕句,在一篇小說裡面,有時會增加美麗,有時會妨害進行,而廢名先生正好是這樣一個例證。

    所以,純就文學的制作來看,友誼不能決定它的類屬。

    周作人先生有廣大的趣味,俞平伯先生有美麗的幻想,而廢名先生,原可以比他們更偉大,因為他有具體的想象,平适的語言不幸他逃免光怪陸離的人世,如今收獲的隻是绮麗的片段。

     這正是他所得到的報酬,一種光榮的寂寥。

    他是現今從事文藝的一個良好的教訓。

    然而他并不似我們想象的那樣孤絕。

    所謂天下事有一利就有一弊者,我們現在不妨借來一用。

    不知讀者如何,例如我,一個《橋》的喜愛者,明明不願作者忍心和達觀,怕它終将屬于一部“未完成的傑作”,然而我玩賞這裡消費的心力。

    如若風格可以永生,廢名先生的文筆将是後學者一種有趣的探險。

    自然,我明白我沒有多餘時間談論廢名先生,但是為了某種方便起見,我不妨請讀者注意他的句與句間的空白。

    唯其他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為一個世界,所以他有句與句間最長的空白。

    他的空白最長,也最耐人尋味。

    我們曉得,浦魯斯蒂指出福樓拜造句的特長在其空白。

    然而,福氏的空白乃是一種删削,一種經濟,一種美麗。

    而廢名先生的空白,往往是句與句間缺乏一道明顯的“橋”的結果。

    你可以因而體會他寫作的方法。

    他從觀念出發,每一個觀念凝成一個結晶的句子。

    讀者不得不在這裡逗留,因為它供你過長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