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集》——李廣田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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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得承認我是個鄉下孩子,然而七錯八錯,不知怎麼,卻總呼吸着都市的煙氛。

    身子落在柏油馬路上,眼睛觸着光怪陸離的現代,我這沾滿了黑星星的心,每當夜闌人靜,不由向往綠的草、綠的河、綠的樹和綠的茅舍。

    我有一個故鄉,從來少有謀面的機會我把大自然當做我的故鄉,卻把自己鎖在發黴的鬥室然而如若不是你,我的書,我的心靈早該和朝花一樣奄奄。

    你是我的靈感,你讓我重新發見我自己,帶着慚愧的喜悅,容我記下我再生的經驗,和同代男女生息在一起,永久新綠,而書,你正是我的大自然。

    我不問你紅顔白發,隻問你給我的那種親切的感覺:這活在我的心頭,無論遠在古昔,無論近在眼前,我全感到它的存在。

     李廣田先生的詩文正是大自然的一個角落,那類引起思維和憂郁的可喜的親切之感。

    親切是一切文學的基本條件。

    然而自從十六世紀蒙田以來,幾乎成功一篇散文首先需要滿足的一種内外契合的存在。

    沒有詩的凝練,沒有詩的真淳,散文卻能具有詩的境界。

    然而這也隻是一種散文,猶如親切可以接受若幹解釋。

    散文缺乏詩的絕對性,唯其如此,可以容納所有人世的潮汐,有沙也有金,或者猶如蜿蜒的溪流,經過田野村莊,也經過圜囿城邑,而宇宙一切現象,人生一切點染,全做成它的流連歎賞。

    詩的嚴肅大半來自它更高的期詣,用一個名詞點定一個世界,用一個動詞推動三位一體的時間,因而象征人類更高的可能,得到人類更高的推崇。

    散文沒有那樣野心:它要求内外一緻,而這裡的一緻,不是人生精湛的提煉,乃是人生全部的赤裸。

     所以一篇散文含有詩意會是美麗,而一首詩含有散文的成分,往往表示軟弱。

    我知道今日有所謂散文詩者,是一種至可喜的收獲。

    然而當其自身達到一種境界,成為一種藝術的時候,猶如散文詩(最好,另用一個有獨立性的名詞),不得看做一種介于詩與散文的中間産物。

    一個更好的例證是戲劇:這是若幹藝術的綜合,然而那樣自成一個世界,不得一斧一斧劈開,看做若幹藝術的一個綜合的代名詞。

    我這些話扯得或許遠了些,但是我所要說的,其實隻是梵樂希的一句老話:詩不能具有散文的可毀滅性。

     這正是我讀李廣田先生的詩集——《行雲集》——的一個印象。

    這是一部可以成為傑作的好詩,惜乎大半沾有過重的散文氣息。

    說淺些,有些屬于修辭的範圍,例如《窗》的第一節,拖了好些不必要的“的”字。

    然而我怕,不僅止于修辭,這更屬于一種先天的條件,譬如說,氣質、性情。

    現在,讓我來補足一句。

    如若一種弱點形成一種特點,這要是不能增高詩的評價,至少可以增高讀詩的興趣。

    這就是說,我即使在詩裡尋不見和真理一緻的詩人,我總有希望尋見和詩人自己一緻的詩人。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愛李廣田先生的詩章,因為裡面呈露的氣質那樣切近我的靈魂。

     李廣田先生是山東人。

    我不曉得山東人的特性究竟如何,曆來和朋友談論,大多以為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