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巴金先生的自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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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美的著作,銷路之小越是不堪為外人道也。

    然則批評家既不能掌握一部書的生殺全權,即應反躬另謀一個自處之道。

    古爾蒙(RemydeGourmont)給批評家建議道:“一個忠實的人,用全付力量,把他獨有的印象形成條例。

    ” 從“獨有的印象”到“形成條例”,正是一切藝術産生的經過。

    換而言之,批評同樣是才分和人力的結晶。

    才分有高低,人力或者工夫更有深淺。

    一個偉大的批評家抵得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是一個渺小的批評家抵不上一個偉大的批評家,也抵不上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仿佛螳螂撼樹,他頂多搖落幾個黃了的葉子。

    一棵大樹不屑向螳螂作聲求饒,更無從動于衷,形諸顔色。

    這是兩種生存,有相成之美,無相克之弊,看書的人不一定要看批評,除非想要坐實。

     我明白,這或許近似理想,實際不全如此。

    有的書評家隻是一種寄生蟲,有的隻是一種應聲蟲,有的更壞,隻是一種空口白嚼的木頭蟲。

    猶如中國人之有漢奸者群,這不足以推翻批評的更高的存在。

    才分有所限制,學力有所限制,尤其重要的是,批評本身有所限制,正如一切藝術有所限制,而最大的自由便是在限制之中求得精神最高的活動。

    藝術之所以為藝術者在此,批評正不能獨自立異。

     唯其有所限制,批評者根究一切,一切又不能超出他的經驗。

    他是一個學者。

    他更是一個創造者,甚至于為了達到理想的完美,他可以犧牲他學究的存在。

    所以,一本書擺在他的跟前。

    凡落在書本以外的條件,他盡可置諸不問。

    他的對象是書,是書裡涵有的一切,是書裡孕育這一切的心靈,是這心靈傳達這一切的表現。

    他自己心靈的活動便是一種限制,而書又是一種限制。

    不是作者,他缺乏作者創造的苦樂他不必溺愛,所以他努力追求一種合乎情理的公道。

    作者的自白(以及類似自白的文件)重叙創作的過程,是一種經驗批評者的探讨,根據作者經驗的結果(書),另成一種經驗。

    最理想的時節,便是這兩種不同的經驗雖二猶一。

    但是,通常不是作者不及(不及自己的經驗,不及批評者的經驗),便是批評者不及(不及作者的經驗,不及任何讀者的經驗),結局是作者的經驗和書(表現)已然形成一種龃龉,而批評者的經驗和體會又自成一種龃龉,二者相間,進而做成一種不可挽救的參差,隻得各人自是其是,自是其非,誰也不能強誰屈就。

     這是批評的難處,也正是它美麗的地方。

     所以,最後,我不懊悔多寫那篇關于《愛情三部曲》的文字,猶如聖佩夫(SainteBeuve)回複福樓拜的答辯道:“因為我這樣引出了所有你的理由。

    ”我無從用我的理解鉗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巴金先生的“自白”同樣不足以強我影從。

    聖佩夫說得好:“我全說了你也回答了細心的讀者自會裁判的。

    ”不幸我沒有“全說”,幸而你的答辯補足了我的遺憾。

    然而你真就補足了嗎?我不得不狐疑一筆,因為你即使闡明了你自己,未嘗不曲解了我這凡猥的批評者。

    不過我沒有說全卻是真的。

    然而即使給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智慧,更多的自由,我能說全我的見地嗎?那麼我何必蛇足,正不如任請聰明的讀者自己去裁判。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選自《咀華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 [1]原載1936年1月5日《大公報·文藝》,後收入《咀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