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三部曲》——巴金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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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熱情不容巴金先生冷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用叙事抵補描寫的缺陷。

    在他《愛情三部曲》裡面,《霧》之所以相形見绌,正因為這裡需要風景,而作者卻輕輕放過。

    《霧》的海濱和鄉村在期待如畫的顔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忍耐。

    陳真,一個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張道: 在我,與其在鄉間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熱情進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

    或者愛,或者憎,其間沒有妥協的可能。

    陳真告訴我們: 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從小孩時代以來我就有愛,就有恨了。

    ……我的恨是和我的愛同樣深的。

     (《霧》) 抱着這樣一顆炙熱的心,他們踯躅在十字街口,四周卻是鴉雀無聞的靜阒。

    吳仁民自訴道: 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雨》) 唯其熱情,所以加倍孤獨唯其孤獨,所以加倍熱情。

    聽見朋友誇揚别人,吳仁民不由慘笑上來:“笑裡含着妒和孤寂。

    ”這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我們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有這樣一個情緒的連鎖:熱情——寂寞——忿恨——破壞——毀滅——建設。

    這些青年幾乎全像“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

    《雨》的前五章,用力襯托吳仁民熱情的無所栖止,最後結論是“一切都死了,隻有痛苦沒有死。

    痛苦包圍着他們,包圍着這個房間,包圍着全世界”。

    《電》裡面一個有力的人物是敏,他要炸死旅長,但是他非常鎮定,作者形容他下了決心道: 這決心是無可挽回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安排好了。

    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它們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别人不給他們這些長的時間。

    别人不給他們這些機會。

     旅長受了一點微傷,敏卻以身殉之。

    沒有人派他行刺他破壞了全部進行的計劃。

    但是他們得原諒他: 你想想看,他經曆了那麼多苦痛生活,眼看着許多人死,他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

    激動毀了他。

    他随時都渴望着犧牲。

     熱情不是力量,但是經過心理的步驟,可以變成絕大的動力。

    最初這隻是一團氤氲,悶在跳蕩的心頭。

    吳仁民寶貴他的情感,革命者多半珍惜一己的情感,這最切身,也最真實。

    陳真死了(《雨》第一章陳真的橫死,在我們是意外,在作者是諷谕,實際死者的影響追随全書,始終未曾間歇:我們處處感到他人格的高大。

    唯其如此,作者不能不開首就叫汽車和輾死一條狗一樣地輾死他:《雨》的主角是吳仁民,《電》的主角是李佩珠,所以作者把他化成一種空氣,做為二者精神的呼吸),吳仁民瘋了一樣解答他的悲痛道: 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我的問題!”——情感是他們永生的問題,是青春長綠的根苗。

    熱情不是力量,然而卻是一種狂呓,一種不能自制的下意識的要求。

    吳仁民喝醉了酒,在街上抓回朋友叫嚣道: 我的心熱辣辣的,它跳得這麼厲害,我絕不能夠閉眼安睡。

    你不知道一個人懷着這麼熱烈的一顆心關閉在那墳墓一般的房間裡躺在那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來覆去,聽見外面的汽車喇叭,好像地獄裡的音樂,那是多麼難受!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得的。

    我要的是活動,是暖熱,就是死也可以,我怕那冷靜。

    我隻是不要那冷靜。

    ……我一定要到那地方去。

    我一定要去“打野雞”。

    那鮮紅嘴唇,那暖熱的肉體,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那才是熱,我需要熱。

    那時候我的血燃燒了。

    我的心好像要溶化了,我差不多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

     這赤裸裸的呓語充滿了真情。

    我們如今明白陳真的日記這樣一句話:“如果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革命總會到來。

    ”熱情不是一種力量,是一把火,燒了自己,燒了别人,它有所誅求,無從滿足,便淤成痛苦:“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

    ”《電》裡的敏,因為痛苦,不惜破壞全盤計劃,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他從行動尋找解決。

    但是吳仁民,不僅熱情,還多情,還感傷。

    他有一個強烈的本能的要求,女人對于他熱情,隻有熱情醫治他,從愛情尋找解決。

    我們不妨再聽一次吳仁民的呓語。

     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

    沒有一個關心我,愛我的人。

    ……但是如今你來了。

    你從黑暗裡出現了。

    ……我請求你允許我,暫時在你溫暖的懷抱中睡一些時候,休養我的疲倦的身體,來預備新的鬥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