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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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建築飛機場的工人 卞之琳 母親給孩子鋪床要鋪得平, 哪一個不愛護自家的小鴿兒,小鷹? 我們的飛機也需要平滑的場子, 讓它們息下來舒服,飛出去得勁。

     空中來搗亂的給他空中打回去, 當心頭頂上降下來毒霧與毒雨。

     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保衛營, 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

     我們的前方有後方,後方有前方, 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

     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 先用飛機穿梭子結成一個聯絡網。

     我們有兒女在北方,有兄妹在四川, 有親戚在江浙,有朋友在黑龍江,在雲南…… 空中的路程是短的,捎幾個字去吧: “你好嗎?我好,大家好。

    放心吧。

    幹!” 所以你們辛苦了,忙得像螞蟻, 為了保衛的飛機,聯絡的飛機。

     凡是會擡起來向上看的眼睛 都感謝你們翻動一鏟土一鏟泥。

     這首詩的第一節前兩行是個比喻,把“給孩子鋪床”的母親比喻修築飛機場的工人。

    這想頭從二者相同之點“鋪得平”而來。

    随随便便的比喻,無論在詩歌或散文裡,都是應該割除的贅疣,必須使印象更加顯明,意義更加豐富,才是有用的不容割除的比喻。

    這裡既說了“母親給孩子鋪床總要鋪得平”,随即用詢問口氣點明所以“總要鋪得平”,為的是“愛護”孩子。

    用直陳口氣也未嘗不可以點明,可是限制了讀者考索的自由;詢問口氣卻等待讀者自由考索。

    “自家的小鴿兒,小鷹”是順着母親的口吻說的。

    把孩子叫作小動物,“小鴿兒,小鷹”,乃至小貓、小狗,這當兒,母親心裡充滿着歡喜;再加上“自家的”三個字,歡喜之處,更透露着驕傲。

    正如說“我的心肝”“我家的寶貝”一樣。

    有了這第二行,把修築飛機場的工人的心情也烘托出來了。

    他們“愛護”飛機與母親“愛護”孩子沒有兩樣,他們幾乎要把飛機叫作“自家的小鴿兒,小鷹”。

    這些意思沒有在字句間寫出來,可是吟誦起來自會感覺到。

    所以這裡的比喻是個很好的比喻。

    ——實際上,修築飛機場的工人的心情不一定如上面所說,不過通過了作者的情感,他們的心情應該如上面所說;至少作者若是工人中間的一個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如上面所說。

     第二節說飛機在保衛上的必要,就是常見的标語“無空防即無國防”的意思。

    但“無空防即無國防”隻是一句抽象的斷語;這裡卻說得具體,又表達了意志。

    “空中來搗亂的”是敵人的飛機;“給他空中打回去”,須用我們的飛機;為什麼必須“給他空中打回去”?因為他們來搗亂會“降下來毒霧與毒雨”——“毒霧”指毒氣,“毒雨”指炸彈與機槍彈,說“霧”與“雨”更傳出他的厲害的勢焰,——非“當心”不可。

    這都是具體的說法。

    而“空中保衛營”比較“空防”,“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比較“無空防即無國防”,也具體得多。

    具體說法的好處,在使所說的可感覺,可指認,不僅是一個懸空的意思,因而給予讀者的影響來得深切。

    如說“敵人的飛機”,讀者知道“敵人的飛機”罷了;現在說“空中來搗亂的”,從“搗亂”這個詞兒,誰不連帶想起前幾年來轟炸焚燒的仇恨?又如說“國防”,意思比較懸空,與各人自身仿佛沒甚幹系的;現在點明“山河”與“天宇”,大家放眼望去是美好的山河,擡起頭來是可愛的天宇,自身就生息其間,自身的子孫也将繁衍在其間,又怎能不竭力保衛?以上是說這一節的具體說法給予讀者大概有這樣的影響。

    再試吟誦他的語句。

    “空中來搗亂的給他空中打回去”,語氣堅決嶄絕。

    “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保衛營”,上面的“保衛營”是個省略語,意即“在地面我們設了許多的保衛營”,或者是“說到保衛營”,省略了,仍可于吟誦的當兒,從上下文的連貫上體會到這些意思,而調子卻勁健了。

    下一語重複着“保衛營”,加上“空中”兩字,音節洪大而響亮,宛如聽到激昂的口号。

    末一行說“不夠”,說“還要”,簡捷了當,毫無遊移。

    以上是說這一節的語調音節,湊合起來,表達出建設空防的堅強意志。

     第三節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

    為什麼需要聯絡?因為目前我們的土地失去了聯絡。

    于是前兩行說失去了聯絡的情形。

    “我們的前方有後方”,指許多地方的“敵後”;與敵人對壘的地點明明是前方,可是“敵後”還有咱們的政權,咱們的部隊,是咱們的後方。

    “後方有前方”,就是通常說的“現代戰争是立體的”的意思;平靜無事的後方,一會兒拉了警報,來了空襲,高射炮齊發,我機升空迎戰,就成了血肉橫飛的前方。

    這些意思,包蘊在一十三個字中間,仗着語式的相同,“前方”“後方”的對稱,叫人自能體會出來。

    接着吟誦“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

    不說“敵人”而說“強盜”,是對于敵人更憤怒的指稱,更嚴切的譴責;稱他們為“敵人”,還是平等看待,現在稱他們為“強盜”,簡直是道德的敗類,人類正義的蟊賊,侵略者不是正配受這樣的稱呼嗎?念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不由得引起了版圖破碎的慨歎,以及今日無所謂前方後方的感覺。

    但是作者的意念并不向消極的慨歎的方面發展,你看他在第三行便來了積極的表達意志的語句,“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

    “一塊一塊拼起來”是“保持領土完整”的具體說法;從“拼”字見出苦心與毅力。

    第四行用梭子比喻飛機,使飛機的聯絡作用宛然可見,使空中無形的“聯絡網”像屋角的蛛網似的明顯。

     第四節還是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但是從“聯絡網”結成之後對各地人的影響來說,與第三節不同。

    各地人因有了“聯絡網”,軀體雖然還在天涯地角,彼此的心卻聯系得更密切了,彼此的意志也結合得更一緻了。

    前兩行裡的“兒女”“兄妹”“親戚”“朋友”,暗示一切人與人的關系;“北方”“四川”“江浙”“黑龍江”“雲南”隻是随便指說(“四川”與“雲南”用在行末當然為押韻),但是點明了我國南北東西各地,暗示無地不有。

    散處在各地的許多人們仗着“聯絡網”;差不多近在對面了。

    這個抽象的意思,作者用最習常最具體的事兒表達出來——寄信。

    說寄信還嫌鄭重,說“捎幾個字去吧”,見得輕便容易,稀松平常。

    信中的話當然各式各樣,但這裡第四行提煉出各人書信的精華,表示出各人蘊蓄的意志。

    “你好嗎”是尋常問候,但與下文“我好,大家好”連在一塊,就不僅是尋常問候。

    “大家好”是說與我在一起的人都好,從此推想,料知你也與我們一樣好;這“你好嗎”雖是詢問形式,實含有你必然也好的意味。

    所謂“好”,自然指身體安健,生活還過得下去;可是不限于此,意志的堅定與工作的努力,也包括在這個“好”字裡。

    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