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洋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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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就會感覺到老舍先生的文章别有風格,和許多作者的文章不同。

    說起文章的風格,好像是帶點兒玄妙意味的事情。

    其實不然。

    就一個人來說,言語、舉動雖然和許多人大體相同,可是總有着“小異”之點,待人接物也有他的态度和方法。

    把這些綜合起來,人家對他就有更深切的認識,不僅是聲音,是面貌,凡是一言一動,都覺得印着他的标記:這是這一個人而不是其他的人。

    這樣的認識可以說是認識了這個人的風格,而不隻認識了這個人的外形。

    文章的風格、情形恰正相同,所以并不玄妙。

     老舍先生文章的風格,第一,從盡量利用口頭語言這一點上顯示出來。

    現在雖然大家在寫語體文,真能把口頭語言寫得純粹的還是不多。

    字眼的選擇,多數人往往随便對付,在口頭語言裡找不到相當的字眼,就用文言的字眼湊上。

    至于語句的調子,或者依傍文言,或者根據一些“硬譯”的譯本,或者自己杜撰一下。

    總之,口頭語言裡所沒有的那種調子,現在的語體文裡常常可以遇見。

    這樣的文章,看看當然也可以理會其中講的是什麼,然而缺少明快、簡潔,不能顯出自然之美。

    老舍先生特别注意到這方面。

    他有一篇題目是《我不肯求救于文言》的文章,說明他用功的經驗。

    現在抄錄一節在這裡: 我不求文字雅,而求其有力量,活動,響亮。

    我的方法是在下筆之前,不隻想一句,而是想好了好幾句;這幾句要是順當,便留着;否則重新寫過。

    我不多推敲一句裡的字眼,而注意一段一節的氣勢與聲音,和這一段一節所要表現的意思是否由句子的排列而正确顯明。

    這樣,文字的雅不雅已不成問題;我要的是言語的自然之美。

    寫完一大段,我讀一遍,給自己或别人聽。

    修改,差不多都在音節與意思上,不專為一半個字費心血。

     看了這一節,可以知道他是從純粹的口頭語言出發。

    再進一步,在氣勢與聲音上,在表現意思是否正确顯明上費心血,使文章不僅是口頭語言而且是精粹的口頭語言。

    這就成為他的風格。

    他說“我不多推敲一句裡的字眼”,這并不是随便對付的意思。

    他注意到整句的排列,整句排列得妥帖、适當,其中每一個字眼當然是妥帖、适當的了。

    過分在一兩個字眼上推敲,往往會弄成纖巧,不自然。

    在一段一節上用功夫,正是所謂“大處落墨”的辦法。

     老舍先生文章的風格,又從幽默的趣味顯示出來。

    幽默是什麼,文藝理論家可以寫成大部的書,我們且不去管它。

    一般人往往以為幽默就是說俏皮話,嘻嘻哈哈,亂扯一頓,要不就是諷刺,對人生對社會來一陣笑罵和嘲弄。

    這卻無論如何是一種誤會,幽默絕非如此。

    老舍先生有一篇《談幽默》,其中說: 它表現着心懷寬大。

    一個會笑而且能笑的人,絕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懷恨。

    褊狹,自是,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

    嬉皮笑臉并非幽默,和顔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

    一個幽默寫家對于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

    他指出世人愚笨可憐,也指出那可愛的古怪地點。

     咱們不妨說這是老舍先生的幽默觀。

    這樣的幽默非常可貴,不隻是“笑”,不隻是“事事有趣”,從“心懷寬大”這一點更可以達到悲天憫人的境界。

    就像以下的幾句話:“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

    他們的拉車姿式,講價時的随機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着那些後起之輩。

    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将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時節常常微歎。

    ”這裡頭透着幽默,然而多麼溫厚啊。

     對于這篇文章,這裡不必多說,讀者諸君看了自然能夠完全明白。

    這裡隻想教讀者諸君理會這位作者文章的風格。

    每個成熟的作者有他特具的風格。

    閱讀文章可以從種種方面着眼,理會風格也是其中的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