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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是幾個讀書人特有的技能,那種技能奧妙難知,幾乎跟方士的畫符念咒相仿。

    這種見解必須打破。

    現在咱們要相信,不論什麼人都能寫文章。

    車間裡的工人能寫文章,田畝間的農人能寫文章,鋪子裡的店員、碼頭上的裝卸工,都能寫文章:因為他們各有各的生活。

    寫文章不是生活的點綴和裝飾,而就是生活本身。

    一般人都要識字,都要練習寫作,并不是為了給自己捐上一個“讀書人”或是“文學家”的頭銜,隻是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見豐富,更見充實。

    能寫文章算不得什麼可以誇耀的事兒,不能寫文章卻是一種缺陷,這種缺陷跟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差不多,在生活上有相當大的不利影響。

     以上的意思為什麼必須辨明白?自然因為這是對于寫作訓練的一種正當認識。

    有了這種認識,才可以充分利用寫作這一項技能,而不至于做文章的奴隸,一輩子隻在文章中間讨生活,或者把文章看得高不可攀,一輩子不敢跟它親近。

     這本小書中選錄的二十四篇文章可以作為前面的話的例證。

    第一,這些文章都不是無聊消遣的遊戲筆墨,各篇各有值得一寫的價值才寫下來的。

    第二,這些文章都不是魔術那樣的特殊把戲,而是作者生活的源泉裡流出來的一股活水,所以那樣活潑、那樣自然。

    我絕不說這些文章以外再沒有好文章,我隻想給讀者看看,這樣的文章就是好文章了。

    要寫好文章絕不是鋪一張紙,拿一支筆,搖頭擺腦硬想一陣就能辦到的事兒:讀了這二十四篇之後至少可以悟到這一點。

     我在每篇之後加上的一些話,性質并不一緻。

    有的是指出這篇文章的好處,有的是說明這類文章的作法,有的是就全篇說的,有的隻說到其中的一部分。

    讀者看了這些話,猶如聽老師在講解之後作一回概說。

    于是再去讀其他文章,眼光就明亮且敏銳,不待别人指點,就能把文章的好處和作法等等看出來。

    如果文章中有不妥當的地方或者不合法度的地方,自然也能随時看出來,不至于輕輕滑過。

    這不但有益于眼光,同時也有益于手腕。

    自己動手寫作的時候,什麼道路應該遵循,什麼毛病必須避免,不是大緻也有數了嗎?總之,我編這本小書的意思跟認真的老師同其志願,隻希望對讀者的閱讀和寫作方面有些幫助。

     末了還得說明,閱讀和寫作都是人生的一種行為,凡是行為必須養成了習慣才行。

    譬如坐得正、站得直,從生理學的見地看,是有益于健康的。

    但是絕不能每當要坐要站的時候,才想到坐和站的姿勢該怎麼樣。

    必須養成了坐得正、站得直的習慣,連“生理學”和“健康”都不想到,這才可以終身受用。

    閱讀和寫作也是這樣。

    臨時搬出些知識來,閱讀應該怎麼樣,寫作應該怎麼樣,豈不要把飽滿的整段興緻割裂得支離破碎?所以閱讀和寫作的知識必須化為習慣,在不知不覺之間受用它,那才是真正的受用。

    讀者看這本小書,請不要忘了這一句:養成習慣。

     葉聖陶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