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怎樣寫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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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起來,各自散夥!”武松見吳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許多軍官,都是受過朝廷诰命的,他隻讓哥哥,如何肯從别人!”劉唐便道:“我們起初七個上山,那時便有讓哥哥為尊之意,今日卻讓後來人!”魯智深大叫道:“若還兄長要許多禮數,灑家們各自撒開!”…… 這四個人,都是以率直魯莽見稱的,但看他們的說話,則這率直魯莽的程度,卻又各各不同。

    金聖歎在每一段話的下面,都批着:“妙!妙!天生是××語!”不錯,仔細讀來,各人的語言,的确是完全合于各人的個性,彼此不能掉換的。

     新文學家裡面,以會話描寫人物,較為成功的,是茅盾和張天翼。

    手頭有一本茅盾翻譯的《桃園》,其中寫會話頗多獨到之處,然而那可是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

    例如匈牙利作家F.莫爾奈的《馬額的羽飾》,完全是用對話織成的,寫小女兒對于生死的無知,真有栩栩欲活的神情: 瓊尼(低聲):噓!彼得! 彼得(并不轉過頭去):你麼,瓊尼?走進來。

     瓊尼(走近病榻,低語着):嗳,彼得,我可聽見醫生說的什麼?他說你要死了。

     彼得:不騙我? 瓊尼:騙你不是人。

    他說你就要死了……彼得,你那銅球和那會走的陀螺給了我好麼? 彼得:我不能夠,可是我可以把口琴給你。

     瓊尼:為什麼你不能夠?假如你死了,那不是一樣…… 彼得:一樣的,我不能給你,我自己要。

    (想了一會)并且,我還不想死呢。

     瓊尼(勸誘狀):醫生說你要死的,我告訴你,并且你的母親哭了。

     彼得:母親哭了? 瓊尼:自然哭的。

    你的父親也哭。

    可是那醫生不哭……說能吧,給我那個銅球……反正你也是拾來的。

     彼得:就算是拾來的那一樣是我的東西。

    誰拾的誰得!(漠然)那是什麼意思……你幾時死呢,瓊尼? 瓊尼(想了一想):我不知道。

    (忽然像感觸了靈機,傲然道)我的祖父去年死了。

     在《公安局裡》,克羅地作家伊凡·克爾尼克又替我們畫下了一個這樣的典型: 局長孚爾鮑伐克的滿腔怒氣一齊發作,破口大罵道: “不許你多嘴!你這下流的畜生一樣的囚犯!你倒老早想好了在本局長跟前狡賴麼,你老婆的背脊還在那裡痛呢!” “我請求您明察,——” “還不給我閉了你這張鳥嘴!休想撒謊,你沒有碰過你的老婆!她天天給你做工,做你的奴隸,她的手上全起了泡,她給你享福。

    你倒打她!你不和她親嘴,你倒打她,——哼,你應該吻她那雙做起了泡的手才是!在咱們美麗的克羅地境界裡竟有伸手打老婆的男子漢,這真是國恥!真是國恥!” “求你——” “本局長在這裡說話,你還敢多嘴!”瑪底邪·孚爾鮑伐克怒極了,砰的一聲拍着桌子。

    “你想狡賴麼?呵?你好大膽啊!你看他!”瑪底邪轉臉對着書記官,“不去吻他老婆那雙做起泡的手,反倒打她!這麼一個家夥還算得是人麼?還不是囚犯,還不是該死的賊囚犯麼?” 這些會話的生動,主要是因為用語的确當。

    讓書中的人物說怎樣的話,這是作者亟應注意的問題。

    首先,我以為是要适合各人的口吻,因為孩子有孩子的語彙,老爺有老爺的語彙,從年齡、階級、地域、性别、時代、身份、職業乃至性格,都是各不相同的。

    舊時一個種田人的口裡,絕不會有“宗旨”“目的”“生産”“消費”等等的字眼,一個村學究的口裡,絕不會有“下意識”“死亡率”“相對性”“絕對性”等等的字眼;南方話和北方話不一樣,古代語和現代語不一樣;“殺千刀”固然不會和“他媽的”聯盟;“格倒難弄呱”和“乃遭犯關來”又頗為不同;更何況流氓有切口,老爺有官話,讀書人有“之乎者也”!而且一面也還得注意發音的不同: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

    ”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魯迅:《鴨的喜劇》 “伊和希珂先”其實是稱“愛羅先珂先生”,因為孩子年幼,發音不準,終于說成這個樣子了。

    還有: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子漲得通紅。

    “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

    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鲧也沒有的,‘鲧’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魯迅:《理水》 “這這些些”“蟲蟲”“魚魚”“水水水”等,都是按照口語寫下的,因為那說話的是一個口吃的學者。

    諸如此類的變化,在會話裡多得很,真是說不清,講不完的。

     然而初學寫作者也正不用擔心。

    隻要不斷地學習,細心地向大衆的口頭聽取、記住、分析、比較,删除了不必要的空話,把最足以代表一個人個性的語言儲集起來,分類記錄,積久就能夠應用,而且,這樣一來,無疑地,是會适合各人的口吻,描摹出不同的個性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