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字和詞·土話和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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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爹見女婿就要做官,責備女兒不知好歹,着實教訓了一頓。

     ——《儒林外史》 三、若有便人,可通過信息來往。

     ——《水浒傳》 上面所舉的“多少”其實是指多,“不知好歹”其實是指不識好,“來往”其實是指來,在意義上,都是偏于一面的。

    這可說是對襯詞的一種變格的用法。

     至于成語和土話,應用的範圍雖然小一點,但給予文章的意義,卻還是非常重大的。

    有些句子,往往因為夾入了成語或土話,這才顯得生動,顯得靈活,例如上面所舉的“那雪正下得緊”“老娘慢慢地消遣你”等等,其中就夾有古代的土話。

    我們知道,新文學家裡面,老舍的小說裡常用北京土話,魯迅的文章裡常用紹興土話,這些不但建立了他們的特殊的風格,單就語言這方面說,也使表現更有力量,更抵于成功的境地。

    因為從民間得來的詞彙,常常是十分新鮮的。

     古文家大都講究“雅馴”,反對在文章裡用入民間——引車賣漿者所操的語言,所謂“其文不雅馴,缙紳先生難言之”,要為穿“長襔裆”的先生們看不起。

    實在說來,古代的詩文裡是很多土話的,《尚書》和《詩經》裡的例子,我在前面已經談過,這裡不再枚舉了。

    漢朝的揚雄就有專談方言的稿子,鄭康成和郭璞注書,也都夾雜着齊語和江東語。

    較早一點的作品如《史記》,記載陳涉的鄉人說話,“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中間也夾用着土話。

    唐人詩裡的“遮莫”“耐可”“裡許”“若個”等等,都是從那時候的口頭語裡撷取得來的,也有通首平易,明白如話,像杜子美所做的一些詩,現在且舉一首在下面: 夜來醉歸沖虎過,昏黑家中已眠卧。

    傍見北鬥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

    白頭老罷舞複歌,杖藜不寐誰能那? 此外如宋的語錄,元的詞曲,明清的小說,雖然文體已經采用白話,但和純粹的口語畢竟是有區别的,所以作者也常常引用土話,借以畢肖書中人的聲口,例如《水浒傳》裡描摹英雄好漢,連各人自稱的代名詞,也都彼此不同,或者稱“俺”,或者稱“灑家”,或者稱“爺爺”,或者稱“小可”,在這些通俗的稱謂上,就把各人自己的不同的性格、身份和地位,多多少少地刻畫出來了。

    《海上花列傳》裡的用蘇白,《紅樓夢》裡的用“京片子”,也都有同樣的意義。

     成語,通常是指一些用慣了的四字句,如“風聲鶴唳”“水落石出”“張冠李戴”“司空見慣”“桃紅柳綠”“徐娘半老”“風度翩翩”之類。

    這些濫調,最為初學寫作者所愛用,然而又最易被誤用。

    雖然在上下接榫處可以裝頭添足,但骨子裡畢竟還是一串串的四字句,往往成為文章的累贅。

    即使用得适當,也隻是一副死闆闆的呆相,早已失掉存在的意義,并無動人的力量了。

    這些陳語濫調,倘能避免,我想,是應該竭力避免的。

    所以這裡的所謂成語,指的并不是這種四字句,而是日常在口頭上應用慣的諺語俗話。

    這些諺語俗話,大都燙刺着産生它們的社會環境的烙印,表現出現實的機智;它剛健,清新,是文章最好的養料,一經吸收,就使所描繪的情景更為靈活和生動起來。

    例如: 一、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着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臜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

    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肐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鼈老婆。

    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蝼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

    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着地。

    ” ——《水浒傳》 二、差人惱了道:“這個正合着古語滿天讨價,就地還錢,我說二三百銀子,你就說二三十兩,戴着鬥笠親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說你們詩雲子曰的人難講話。

    ——這樣看來,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膿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該來惹這婆子口舌!” ——《儒林外史》 這兩段文章裡,包含着許多土話和諺語,它們巧妙地托出了兩個典型,一個是尖嘴潑辣的婆娘,一個是刁鑽奸猾的差人。

    由于所引用的語言的通俗和活潑,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兩個典型的真實、生動和活龍活現。

     民間的土話和成語,被引用到白話作品裡面來的,其實并不多。

    這是一個豐墩,這是一條大路,我們應該用批判的方法,加以發掘和開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