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文字到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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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書》,帝喾的《政語》,論時期應該比殷墟裡的甲骨還要早,但這都為後人所僞托。

    不過文章的協音偶詞,倒确是那時候的一種風氣。

     偏于記事,雖然是初期的文章特色,但記和叙,常常是分不開的,叙又可以自叙,所以一面也就有了抒情的作品,有人以為這比記事還要早,是發端于勞動時候“杭唷!杭唷!”的聲音,再由這轉成詩。

    不錯,較早的抒情作品大抵都是詩,譬如有名的《擊壤歌》吧,是叙述初民的生活,兼寫初民的心情的,那首詩短得很: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據說這也是假托的,以形式的簡短,情調的真樸,恰合于那時的情景看來,可見這僞造者頗為能幹,他也許曾經看見過一點古代的典籍。

    如果描寫三角戀愛,草小說五百萬言,說是四眼頭陀倉颉的手筆,那就無論寫得怎樣高明,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了。

     但是,記事的是文,抒情的是詩,這樣明白的界限,其實并沒有,而且文章也大抵協于音韻。

    就現存的文獻看來,殷周時候,還有一種介乎詩文之間,卻又頗為流行的文體,如銘、戒等等,然而我想,這些文體的多見,也許是因為現在所發現的,都是些甲骨鼎彜之類的緣故吧。

     伊耆是堯的姓,鄭玄以為古時另有一個天子叫作伊耆氏,皇侃和熊安生卻說是神農,這些且不去管他,橫豎有人以為禹不過是一條蟲,古人和我們相去竟有這樣遠。

    且說伊耆氏有一篇冬祭的禱辭,說道: 土反其宅, 水歸其壑, 昆蟲毋作, 草木歸其澤。

     此外還有堯的《戒言》,舜的《南風歌》和《卿雲歌》,類難俱信。

    比較近于真的,是《尚書·臯陶谟》裡的一篇歌詞,說: ……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

    ”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臯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赓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堕哉!”帝曰:“俞,往欽哉!” 周鼎向有遺傳,自從殷墟發現以後,又有了許多殷的甲骨,這上面的文章,倘能一一加以辨識,那該是很好的吧。

    但世事是這樣孔急,我們還不容鑽進古董堆裡去,為求便利起見,享享現成,我這裡且舉出一些殷周的銘來。

    首先是湯的盤銘: 苟日新, 日日新, 又日新。

     這很簡單,樸實。

    到了周朝,詩歌文章,漸有進步,下面是周朝的一些銘,相傳是武王時代的作品: 杖銘 惡乎危?于忿懥; 惡乎失道?于嗜欲; 惡乎相忘?于富貴。

     鑒銘 見爾前, 慮爾後。

     硯銘 石墨相著而黑; 邪心讒言, 無得汗白! 本來,文章這東西,在效用上,一開頭就是為世的。

    到了周武王的時候,跟着生活的進展,不但内容漸趨于複雜,就是形式,也更臻于完美。

    無論是句子的締造,文章的結構,愈到後來,也總愈見得精密。

    現在還有人主張學古文,抄濫調,舍精密而取粗疏,捧着古時的土話,作為口頭的韻語,那真是糊塗透頂的家夥,永遠不會懂得文章的好處的。

     一提起土話,不錯,較早的古書,常常引用土話。

    書經和詩經裡,就有許多不可解的地方,正是古人的口頭語,弄得許多注疏家手忙腳亂,一世摸不着頭腦。

    有些甚而至于把男女調情的山歌,硬解作聖賢治世的經典,曲為注疏,自以為得其竅穴,卻不料上了土話的大當,其實是很可笑的。

     不過古人的在文章裡夾用土話,原是發乎自然,并非真的要和這些注疏家為難;他恐怕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文章會需要注疏的。

    但是,由于土話的多見,這裡又有了一個問題:古代的言文,是不是一緻的呢?據許多學者的調查,是一緻的;也有人提出反證,說是不一緻。

    語言看來總早于文字,我想,最初象形字畫成的時候,對于某一個象形字,一定是以稱呼這形象的口頭上的聲音,來決定其字面上的聲音的。

    因此造句的時候,也一定以語言為藍本,這樣說來,言文是應該一緻的了,但因為象形字難寫,字數不具備,就隻好拼命地省略,仿佛吝悭人所打的電報一樣。

    那結果,是弄出了一種接近口語,然而又并非口語,就如我上面所說的“似話非話”的東西來。

     從巫史的手裡轉到特權階級的手裡,文字愈和大衆隔離,言文也就愈不一緻。

    洎乎後世,遂有所謂讀書人和文學家的出現,文字從此落入了幫兇的地位,成為大衆的死對頭了。

    但這絕不是正當的發展,文字本身是沒有功罪可言的。

    “五四”的白話運動,近年以來的大衆語運動,以及拉丁化新文字運動,這些說明它重又在和大衆接近。

    好好地使用它,發揚它,使它成為大衆自己的東西,這是所有拿筆杆的人的責任,應該牢牢地刻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