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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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昆山腔影響後的散曲——梁辰魚——金銮——楊慎夫婦——李開先——劉效祖——馮惟敏——夏言與夏旸——《藝苑卮言》所載諸家——《南詞韻選》所載諸家——王稚登與《吳騷集》——範夫人——淩濛初——陳所聞及諸金陵詞人——高濂、史槃等——顧仲方、胡文煥等——趙南星——《三徑閑題》——陳繼儒、袁宗道等——《情籁》——沈璟及諸沈氏詞人——王骥德——馮夢龍——施紹莘——俞琬綸——黃周星——王屋等——民間歌曲 一 從嘉靖到崇祯是南曲的時代。

    散曲到了嘉靖,已入發展、轉變的飽和期,呈現着凝固的狀态。

    南曲過分發達的結果,大部分的作家都追逐于绮靡的昆山腔之後而不能自拔。

    北曲的作家,幾至絕無僅有。

    在風格與情調上,他們是那樣的相同:一部《吳騷》,我們讀之,很難分别得出某一篇是何人所作的。

    因此,在這畸形的發達的極峰,即到了萬曆中葉的時候,作者們便不期然而然的發生自覺的感情的枯竭。

    一部分的人便想從北曲裡汲取些新的題材與内容來;别部分的人便又想從民間歌謠裡,得到些什麼驚人的景色與情調。

    第一部分的許多“曲海青冰”一類的“以南翻北”之篇什,當然隻是無聊的而且無靈魂的玩意兒;第二部分的《挂枝兒》、《黃莺兒》、《羅江怨》一類的民歌之拟作與改作,比較的可以使人注意,卻總之,也究竟顯露出作者們自身的不景氣,即情思的消歇來。

    所以,在這一個南曲的時代,即從嘉靖到崇祯的一百二十餘年間,我們看見的是清歌妙舞的悠閑的生活,我們看見的是奇巧的追逐于種種的肉感的刺激之後;我們看見的是紅燈,綠裳,宴會,登臨的情景。

    而我們所聽到的也隻是滿足的嬉笑;别離與失望的幽訴;因過度閑暇所生的無可奈何的歎息。

    至多,隻是些清麗的隽妙的作品;隻是些拟仿民歌而成功的篇什;隻是些绮膩柔滑若錦緞的文章。

    卻缺少了宏偉的有風骨的歌什。

    在弘、正之時,還有陳铎、常倫、康海的粗豪的歌聲,而這時卻隻有吳娃低唱似的綿綿不絕的情語了。

    白石以至草窗、夢窗時代的宋詞,有些和這時代的明曲相似。

    惟彼時作者們的情緒尚十分的複雜,而這時卻千弦隻是一聲,千語隻是一意,左右離不開男女的戀情。

    而他們的歌聲又往往是那樣的凡庸與陳舊! 這南曲絕叫時代的作家們也是以南方為中心的。

    昆山、蘇州、南京、杭州與紹興,當時作家們是十之九集中于那些地方的。

    他們往往也采用北歌與楚歌,卻是那麼宛轉曲折地将她們變為吳歌。

     這短短的一百二十餘年,又可分為三個不同的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梁辰魚的時代,這是昆曲的始盛,不伏“王化”者尚大有人在。

    第二個時期是沈璟的時期,這是南曲格律最嚴肅,而詩思最消歇的時代。

    第三個時期,比較的最可樂觀,真實的詩人們确乎出現了不少;我們找不出一個足以代表他們的更大的作者來,他們都是那樣的足以獨立,是那樣的各有風格;勉強舉出幾個來,或可以說是:王骥德、馮夢龍、沈自晉和施紹莘的時代罷。

     正如唐詩在唐末、五代并不堕落而反開辟了另一條大道的情形相同,明代散曲在那個“世紀末”的喪亂時代,也隻有更顯得燦爛,而并不走上堕落的途程。

     二 梁辰魚[1]是昆山腔的一位最重要的提倡者。

    如果隻有魏良輔而沒有伯龍的出現,昆山腔也許不會有那麼遠大的前途的。

    伯龍的《江東白苎》,正像他的《浣紗記》之對于當時劇壇的影響一樣,在“清曲”壇上是具有極巨偉的權威的。

    《江東白苎》連續篇[2],凡四卷;在這四卷中,無論是套數或小令,都已成了後人追摹的目标。

    他的詠物抒情是那麼樣的典雅與細膩,直類最精密的刻工,在雕斲他們的核舟或玉器。

    也因為過于刻畫得細緻,過于求雅求工,便不免喪失些流動的自然的風趣。

    像《白練序》套的《暮秋閨怨》的二曲: 〔醉太平〕羅袖琵琶半掩,是當年夜泊月冷江州。

    虛窗别館,難消受暮雲時候。

    嬌羞,腰圍寬褪不宜秋。

    訪清鏡,為誰憔瘦?海盟山咒,都随一江逝水東流。

     〔白練序〕凝眸古渡頭,雲帆暮收。

    牽情處錯認幾人歸舟。

    悠悠,事已休。

    總欲緻音書,何處投?空追究,光陰似昔,故人非舊! 句句似都是曾經見過的;他是那樣的熔鑄古語來拼合起來的。

    其詠物之作,像《詠蛱蝶》的《梁州序》套: 〔梁州序〕郊原風暖,園林春霁,日午香薰蘭蕙。

    翩翩綠草,尋芳競拂羅衣。

    隻見秋千初試,纨扇新開,驚得雙飛起。

    為憐春色也,任風吹,飛過東家,知為誰!(合)花底約,休折對!奈悠揚春夢渾無際。

    關塞路,總迢遞!(以下數曲略) 金絡索 梁辰魚的作品。

    選自《吳騷集》(清華圖書館藏) 也并不能算是精工;隻是善于襯托。

    處處是模糊影響的話,令人似明似昧,把握不到什麼。

    總之,是亂堆典故和迷惘的情意而已。

    而在這寥寥的四卷裡又多“拟作”、“改作”。

    像《雜詠效沈青門唾窗絨體》,多至十首;像《初夏題情》,為“改定陳大聲原作”;《懶畫眉》套又為改定沈青門作;可見其情思的不充沛。

    又多“代”人而寫的作品;其出于自己真性情的流露者蓋亦僅矣!一位創派的大師,已是如此的才短情淺,成就甚為薄弱,後繼之者,自不易更有什麼極偉大的表現了。

     金銮[3]、莫是龍皆是辰魚同時人;《江東白苎》中有改白嶼的《寄情》之作,又有一篇《莫雲卿攜戴膩兒過婁水作》的“二犯江兒水”;他們當都是和辰魚有相當的友誼關系的。

     金銮字在衡,号白嶼,應天人。

    有《蕭爽齋樂府》[4]。

    王世貞雲:“金陵金白嶼銮頗是當家,為北裡所貴。

    ”周晖亦稱他:“最是作家。

    華亭何良俊号為知音,常雲:每聽在衡誦小曲一篇,令人絕倒。

    ”(按良俊語原見《四友齋叢說》)今所見蕭爽齋曲,抒情之作固多,而嘲笑諷刺之什也不少,其門庭确較梁辰魚為寬大,且也更為真率可愛。

    像他的《八十自壽》的《點绛唇》套:“八十年來,三千裡外關西派,浪迹江淮,留得殘軀在。

    ”開首已不是辰魚所能夢見的了。

    下面寫着他自己的事迹與抱負,都是直爽而明白的,并不隐藏了什麼。

    又像《嘲王都阃送米不足》: 〔沉醉東風〕實支與官糧一鬥,乃因而減半征收。

    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臨倉扣?這其間須要追求。

    火速移文到地頭,查照有無應否。

     簡直是在說話。

    又像《風情嘲戲》(四首錄二): 〔沉醉東風〕人面前瞞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

    隻将那冷語兒劖,常把個血心來昧,閃的人寸步難移。

    便要撐開船頭待怎的?誰和你一篙子到底! 〔又〕鼻凹裡砂糖怎恬,指甲上死肉難粘,盼不得到口,恨不的連鍋啖,管什麼苦辣酸鹹!這般樣還教不解饞,也是個天生的餓臉! 是那麼樣的善于運用俗語入曲;較之泛泛的典雅語,實是深刻動人得多了。

    其詠物曲也多精切不泛者。

    白嶼老壽,上和徐霖為友,而下也入昆腔時代,故尚充溢着弘、正時代的渾厚真率的風趣,并不曾受昆腔派的散曲作風的影響。

    他其實是應該屬于前一代的。

     莫是龍字雲卿,以字行。

    更字廷韓,松江華亭人(《南宮詞紀》作直隸蘇州人)。

    以諸生貢入國學。

    有《石秀齋集》。

    書畫皆有名。

    惜其散曲絕罕見。

    《南宮詞紀》雖列其名于“紀内詞人姓氏”,卻未選其所作。

     楊慎夫婦、李開先、劉效祖、馮惟敏、夏言諸人,都還具有很濃厚的前一代的作風。

    楊慎有《陶情樂府》、《續陶情樂府》及《玲珑倡和》[5]。

    其妻黃氏,有《楊升庵夫人詞曲》。

    惟楊夫人曲中,雜有升庵之作不少,殆坊賈所竄人以增篇頁者。

    升庵散曲,王世貞謂其多剽元人樂府。

    又謂:“楊本蜀人,故多川調,不甚諧南北本腔。

    ”其實他的小令,很有許多高隽的,像《落梅風》: 病才起,春已殘,綠成陰,片紅不見。

    晚風前飛絮漫漫,曉來呵一池萍散。

     那樣的情調,元曲中是未必多的。

    惟其早歲投荒,未免郁郁,“道情”一類之作,自會無意地沾上元人的恬澹的作風。

    像: 〔清江引〕人間榮華無主管,樹倒胡孫散。

    天吳紫鳳衣,黃獨青精飯,先生一身都是懶。

     和“早早破塵迷”(《黃莺兒》);“伴淵明且醉黃花,富貴浮雲,身世煙霞”(《折桂令》)之類,顯然是很近東籬、雲莊的堂室的。

     升庵在滇中時,與他相應和者有西峃簡紹芳,月塢張愈光,海月王宗正及沐石岡(即沐太華)等。

    在他的《玲珑倡和》裡,則與他酬和者有顧箬溪、張石川(名寰)、李丙、劉大昌及升庵弟惇(字叙庵)、慥(字未庵)等。

    這些人都隻是偶然興之所至的歌詠者,并不是什麼專業的詞客。

     玲珑倡和 明刊本升庵散曲集之一。

    (北平圖書館藏) 升庵夫人黃氏所作,王世貞嘗舉其《黃莺兒》:“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

    泥塗滿眼登臨倦。

    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

    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而盛稱之,以為“楊又别和三詞,俱不能勝”。

    楊夫人曲,佳者固不僅此;她别有一種鮮妍的情趣,纖麗的格調,像: 〔落梅花〕樓頭小,風味佳,峭寒生雨初風乍。

    知不知對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夢多,夢兒中和他兩個。

    醒來時空床冷被窩,不見你空留下我。

     升庵是不會寫作那麼爽隽的曲語的。

     李開先(1501~1568)刻元人喬夢符、張小山小令,自稱藏曲最富,有“詞山曲海”之目。

    然所作卻并不怎樣重要。

    王世貞謂:“伯華以百阕《傍妝台》為德涵所賞。

    今其辭尚存,不足道也。

    ”《傍妝台》[6]并有王九思的次韻,皆隻是一味的牢騷,像“不拘拘從人喚做老狂夫:笑将四海為杯勺,五嶽作茅廬。

    消磨日月詩千首,嘯傲煙霞酒一壺。

    無窮事,多病軀,得支吾處且支吾。

    ”已成濫調,徒拾唾餘,确不足重。

    他别有曲集,惜未見。

    《傍妝台》外,《南宮詞紀》(卷五)有他的《詠月》、《詠雪》的“黃莺兒”二篇,也很平庸。

     劉效祖[7]字仲修,濱州人,嘉靖庚戌進士,除衛輝推官。

    曆戶部員外郎,出為陝西副使。

    有《短柱效颦》、《蓮步新聲》、《混俗陶情》、《空中語》等集。

    朱彜尊謂:“副使負經世略,坐計吏罷官。

    晚寄情詞曲。

    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

    ”然所作流傳甚罕。

    其《拜年》“堯民歌”:“一個說,現成熱酒飲三杯,一個說,看經吃素剛初一”,寫市井風俗,淺率而真切。

    像《沉醉東風》: 門巷外旋栽楊柳,池塘中新浴沙鷗。

    半灣水繞村,幾朵雲生岫,愛村居景緻風流。

    啜盧仝茗一瓯,醉翁意何須在酒。

     也是造語坦率不加濃飾的[8]。

     馮惟敏最為王世貞所稱許。

    他道:“近時馮通判惟敏獨為傑出,其闆眼,務頭,撺搶緊緩,無不曲盡,而才氣亦足以發之。

    止用本色過多,北音太繁,為白璧微颣耳。

    ”其所謂“本色過多”,卻便是惟敏的高出處。

    他的《勸色目人變俗》、《剪發嘲羅山甫》、《清明南郊戲友人作》等套數,其诙諧放肆,無稍顧忌,正類鐘嗣成的《醜齋自述》,蓋嬉笑怒罵,無不成文章。

    其小令也自具一種豪爽蕭疏之緻,像《朝天子》的《喜客相訪》: 掩柴門不開,有高賢到來,又破了山人戒。

    斯文一氣便忘懷,笑傲煙霞外。

    雅意相投,誠心款待,酒瓶幹還去買。

    你也休揣歪,俺也休小哉,終有個朋情在。

     他的曲集有《擊築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