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商隐與溫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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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月,詠蜂,詠蝶等等,而詠蝶者更不止一二見。

    他的作風還不和五色斑斓、粉光輝耀的輕蝴蝶似的麼?像“遠恐芳塵斷,輕憂豔雪融”;“為問翠钗钗上風,不知香頸為誰回”;“相兼惟柳絮,所得是花心”;“葉葉複翻翻,斜橋對側門”(皆《詠蝶》);“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西溪》);“花鬓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二月二日》);“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無題》);“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促漏》);又像: 李商隐《鴛鴦》詩意圖 三更三點萬家眠,露欲為霜月堕煙。

     鬥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時動倚窗弦。

     ——《夜半》 拟杯當曉起,呵鏡可微寒。

    隔箔山櫻熟,褰帷桂燭殘。

     書長為報晚,夢好更尋難。

    影響輸雙蝶,偏過舊畹蘭。

     ——《曉起》 還不都是“五色令人目迷,五音令人耳亂”的繁缛之至,燦爛之至的篇什麼?我們要指義山詩的好處與特點,便當在這種粉蝶翩飛似的境地裡去尋找。

     三 溫庭筠像 假如我們說李商隐的詩似粉光斑斓的蝴蝶,那麼,溫庭筠[3]的詩便要算是绮麗膩滑的錦繡或彩緞的了。

    溫詩是氣魄更大,色調更為鮮明,文采更為绮靡的東西。

    他的所述,更不容易令我們明白。

    他愛用《織錦詞》、《夜宴謠》、《曉仙謠》、《舞衣曲》、《水仙謠》、《照影曲》、《晚歸曲》等的題目,而他的詩材便也似題目般的那麼繁缛而閃爍[4]。

    我們且看他所抒寫的:“晴碧煙滋重疊山,羅屏半掩桃花月”(《郭處士擊瓯歌》);“江風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鵑血”(《錦城曲》);“金梭淅瀝透空薄,剪落鲛吹斷雲”(《舞衣曲》);“繡頸金須蕩倒光,團團皺綠雞頭葉”(《蘭塘詞》);“格格水禽飛帶波,孤光斜起夕陽多。

    ……水極晴搖泛滟紅,草平春染煙綿綠。

    玉鞭騎馬楊叛兒,刻金作風光參差”(《晚歸曲》);“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達摩支曲》);“紅珠鬥帳櫻桃熟,金尾屏風孔雀閑。

    雲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偶遊》);“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绠……涼簪墜發春眠重,玉兔溫香柳如夢”(《春愁曲》);“日影明滅金色鯉,杏花唼喋青頭雞”(《經西塢偶題》);“蟲歇紗窗靜,鴉散碧梧寒。

    ……亂珠凝燭淚,微紅上露盤”(《詠曉》)等等,還不都是不平常的想象與鑄辭麼?還不都是如春夢似的迷惘,如蟬影似的倩空麼?就是他偶寫社會的苦難的光景,卻也仍是出之以這種的不平常的錦繡斑斓的文采的,像《燒歌》: 起來望南山,山火燒山田。

    微紅夕如滅,短焰複相連。

     差差向岩石,冉冉淩青壁。

    低随回風盡,遠照檐茅赤。

     鄰翁能楚言,倚插欲潸然。

    自言楚越俗,燒畲為早田。

     豆苗蟲促促,籬上花當屋。

    廢棧豕歸欄,廣場雞啄粟。

     誰知蒼翠容,盡作官家稅。

     這裡寫山上田家的光景是極為逼真可喜的。

    雖是詛咒“官家”,其氣象究竟和杜甫與白居易之作有别。

    他還喜用舊曲名,像《春江花月夜》、《敕勒歌》、《公無渡河》之類,然其所述則仍是溫馥绮豔,特具一體。

     庭筠本名岐,字飛卿,太原人。

    少敏悟,才思豔麗,工為詞章小賦,與李商隐皆有名,稱溫、李。

    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時号溫八叉。

    多為鄰鋪假手,日救數人。

    然行為輕薄,頗為缙紳所不齒。

    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丞相令狐绹假其修撰,密進之。

    戒令勿洩,而遽言于人。

    由是疏之。

    他也有言道:“中書堂内坐将軍”,以譏相國的無學。

    宣宗好微行,嘗遇庭筠于逆旅;他不之識,傲然而诘之道:“公非長史司馬之流?”帝道:“非也。

    ”又道:“得非六參簿尉之類?”帝道:“非也。

    ”谪為方城尉,再遷隋縣尉卒。

     四 《韓翰林集》書影 溫、李的作風,開辟了五七言詩的另一條大路給後人們走。

    而當時受其影響者便已不少。

    其中最有名者為韓偓、吳融、唐彥謙等。

     韓偓[5]字緻光,一雲字緻堯,小字冬郎,京兆萬年人。

    好為缛绮之詩,李義山甚稱許之。

    龍紀元年(公元889年)擢進士第。

    佐河中幕府。

    曆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兵部侍郎。

    以不附朱全忠,貶濮州司馬。

    天佑二年複原官[6]。

    偓不赴,依王審知而卒。

    有《翰林集》一卷,《香奁集》三卷。

    他的作風,于義山為近,像《幽窗》:“刺繡非無暇,幽窗自鮮歡。

    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繞廊》:“濃煙隔簾香漏洩,斜燈映竹光參差”;《懶起》:“枕痕霞黯澹,淚粉玉闌珊。

    籠繡香煙歇,屏山燭焰殘。

    ”又像《已涼》: 碧闌幹外繡簾垂,猩血屏風畫柘枝。

     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

     也都是像“樓閣朦胧煙雨中”(《夜深》)的光景的。

    他的《無題》數首,顯然也是受義山的影響的。

     吳融字子華,越州山陰人。

    龍紀初(約公元889年)及進士第。

    後為翰林承旨卒。

    有《唐英集》三卷。

    他的作風雖說是學溫、李,卻沒有他們的燠暖缛麗,反時露凄楚之音;這是溫、李派中所罕見的。

    “不必繁弦不必歌,靜中相對更情多”(《紅白牡丹》),這二語便足以形容他的風格罷。

    像《野廟》: 古原荒廟掩莓苔,何處喧喧鼓笛來。

     日暮島歸人散盡,野風吹起紙錢灰。

     凄涼欲泣,更哪裡有一絲一毫的溫、李的溫馥之感呢?他也作《無題》:“萬态千端一瞬中,心園蕪沒伫秋風。

    夜警池塘冷,蝙蝠晝飛樓閣空。

    ”但已渾不是義山的《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一類的無思慮的繁缛升平的氣象了。

    大約融随了昭宗播遷受苦,擔驚受怕,無時不在驕兵悍将的刀光劍影之下讨生活,已深感到了社稷殘破的悲悼罷。

     唐彥謙[7]字茂業,并州人。

    鹹通中(公元860年以後)舉進士,十餘年不第。

    乾符末(約公元879年),攜家避地漢南。

    楊守亮鎮興元,署為判官。

    累官至副使,阆、壁、绛三州刺史。

    他博學多藝能,書畫音樂,無不出于輩流,号鹿門先生。

    他少時師溫庭筠,故風格類之。

    而宋人楊大年又說他:“為詩慕玉溪,得其清峭感怆。

    ”他也有《無題》十首(錄其一): 夜合庭前花正開,輕羅小扇為誰裁? 多情驚起雙蝴蝶,飛入巫山夢裡來。

     似較近于義山。

     此時又有皮日休、陸龜蒙諸詩人出,作風不同于溫、李,而自有所樹立。

    皮日休[8]字襲美,一字逸少,襄陽人。

    性傲誕,隐居鹿門,自号間氣布衣。

    鹹通八年(公元867年)登進士第。

    授太常博士。

    黃巢入長安,日休為所殺(?~880)。

    他頗受白居易的影響,曾作《正樂府》十篇,蓋即居易的《新樂府》的同流;但他後來和陸龜蒙唱酬最多,未免也受了他的很深的影響,而寫着:“為說松江堪老處,滿船煙月濕莎裳”(《行次野梅》);“孔雀钿寒窺沼見,石榴紅重堕階聞。

    牢愁有度應如月,春夢無心隻似雲”(《病後春思》);“溪光冷射觸鳿,柳帶凍脆攢欄杆。

    竹根乍燒玉節快,酒面新潑金膏寒”(《奉和魯望早春雪中作吳體見寄》)一類的話。

     《皮子文薮》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