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經與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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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湘夫人》)“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少司命》)“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

    ”(《山鬼》)我們很不能相信民間的祭神歌竟會産生這樣的好句。

    有許多民間的歌曲在沒有與文士階級接觸之前,都是十分的粗豪鄙陋的。

    偶有一部分精瑩的至情語,也被拙笨的辭筆所礙而不能暢達。

    這乃是文人學士的拟作或改作,給他們以一種新的生命,新的色彩。

    《九歌》之成為文藝上的巨作,其曆程當不外于此。

     《九歌》有十一篇。

    或以《禮魂》為“送神之曲”,為前十篇所适用。

    或則更以最後的三篇:《山鬼》、《國殇》、《禮魂》,合為一篇以合于“九”之數,然《山鬼》、《國殇》諸篇,決沒有合為一篇的可能。

    但《九歌》實隻有九篇。

    除《禮魂》外,《東皇太一》實為“迎神之曲”,也不該計入篇數之内。

     屈原《九歌·雲中君》圖 《九歌》的九篇(除了兩篇迎神、送神曲之外),相傳以為都是禮神之曲。

    但像“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諸情語,又豈像是對神道說的。

    或以為《聖經》中的《蘇羅門歌》不是對神唱的歌曲,而同時又是絕好戀歌麼?不知《蘇羅門歌》正是當時的戀歌;後人之取來作為聖歌,乃正是他們的附會。

    朱熹也知《九歌》中多情語,頗不易解得通,所以便說:“其言雖若不能無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

    ”我的意見是,《九歌》的内容是極為複雜的,至少可成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楚地的民間戀歌,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六篇;一部分是民間祭神祭鬼的歌,如《雲中君》、《國殇》、《東君》、《東皇太一》及《禮魂》。

     明文征明繪《湘君湘夫人》 《天問》是一篇無條理的問語。

    在作風上,在遣辭用語上,全不像是屈原作的。

    朱熹說:“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玮谲佹,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因書其壁,向而問之,以渫憤懑。

    楚人哀而惜之,因共論述。

    故其文義不次序雲爾。

    ”既是楚人所“論述”,可見未必出于屈原的手筆。

    且細讀《天問》全文,平衍率直,與屈原的《離騷》、《九章》諸作的風格完全不同。

    我們不能相信的是,以寫《離騷》、《九章》的作者,乃更會寫出“簡狄在台,喾何宜?玄鳥緻贻,女何喜?”那麼一個樣子的句法來。

    有人以為《天問》是古代用以考問學生的試題。

    這話頗有人加以非笑,以為在古代時,究竟要考問什麼學生而用到這些試題。

    我們以為以《天問》為試題,或未免過于武斷;但《天問》之非一篇有意寫成的文藝作品,則是無可懷疑的。

    她在古時,或者是一種作者所用的曆史、神話、傳說的備忘錄也難說。

    或者竟是如希臘海西亞特(Hesiod)所作的《神譜》,或亞甫洛杜洛斯(Apollodoms)的《圖書紀》。

    體裁乃是問答體的,本附有答案在後。

    後人因為答題過于詳細,且他書皆已有詳述,故删去之,僅存其問題,以便讀者的記誦。

    這個猜測或有幾分可能性罷。

     海西亞特,今通譯赫西奧德,古希臘詩人。

     八 《九辯研究》書影 《大招》或以為屈原作,或以為景差作。

    王逸以為:“疑不能明。

    ”朱熹則直以為景差作。

    《招魂》向以為宋玉作,并無異辭。

    至王夫之、林雲銘他們,始指為屈原作。

    此二篇内容極為相同。

    假定一篇是屈原“作”的話,則第二篇絕不會更是他“作”的。

    但這兩篇原都是民間的作品。

    朱熹在《招魂》題下,釋曰:“古者,人死,則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臯某複’。

    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屍。

    此禮所謂複。

    而說者以為招魂複魂。

    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複生也。

    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

    于是乃行死事。

    此制禮者之意也。

    而荊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

    ”此種見解,較之王逸的“以諷谏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自然高明得多。

    《大招》之作用,也是同一意思。

    所以這兩篇“招魂”的文章,無論是屈原,是宋玉,是景差所“作”,其與作者的關系都是很不密切的,他們隻是居改作或潤飾之勞而已。

     這兩篇作品的影響,在後來頗不小。

    屈原的作品,如《離騷》,如《九章》,宋玉的作品,如《九辯》,都是浩浩莽莽的直抒胸臆之所欲言。

    他們隻有抒寫,并不鋪叙。

    隻是抒情,并不誇張。

    隻是一氣直下,并不重疊的用意描狀。

    至于有意于誇張的鋪叙種種的東西,以張大他們的描狀的效力者,在《楚辭》中卻隻有《大招》、《招魂》這兩篇。

    例如,他們說美人,便道:“朱唇皓齒,嫭以姱隻;比德好閑,習以都隻;豐肉微骨,調以娛隻,魂乎歸徕,安以舒隻;嫮目宜笑,蛾眉曼隻;容則秀雅,稚朱顔隻;魂乎歸徕,靜以安隻。

    ”(《大招》)他們說宮室,便道:“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台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突廈,夏室寒些。

    川谷徑複,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泛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

    ”(《招魂》)說飲食,說歌舞,也都是用這種方法。

    又他們對于招來靈魂,既曆舉四方上下的可怕不可居住,又盛誇歸來的可以享受種種的快樂。

    這種對稱的叙述,重疊的有秩序的描狀,後來的賦家差不多沒有一篇不是這樣的。

    《三都賦》是如此,《七發》是如此,《箫賦》也是如此。

    “賦者,鋪也”一語,恰恰足以解釋這一類的賦。

    《大招》、《招魂》的重疊鋪叙,原是不得不如此的宗教的儀式。

    卻不料反開了後來的那麼大的一個流派。

     九 在《楚辭》裡,可指名的作家,屈原以外,便是宋玉了。

    《史記》在《屈原列傳》之末,提起這樣的一句話:“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司馬遷并沒有說起宋玉的生平。

    在《漢書·藝文志》裡,于“宋玉賦十六篇”之下,也隻注着“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後也”。

    《韓詩外傳》(卷七)及《新序》(雜事第一及第五)裡,說起:宋玉是屈原以後的一位詩人,事楚襄王(《韓詩外傳》作懷王)為小臣,并不得志。

    他在朝廷的地位,大約是與漢武帝時的司馬相如、枚臯、東方朔諸人相類。

    與他同列者有唐勒、景差諸人,皆能賦。

    他的一生,大約是這樣的很平穩的為文學侍從之臣下去。

    他的死年,大約在楚亡以前。

    他與屈原的關系,以上幾部書都不曾說起過。

    隻有王逸在他的《楚辭章句》上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

    ”(《九辯·序》)這話沒有根據。

    大約宋玉受屈原的影響則有之,為實際上的師弟則未必然。

    他在當時頗有一部分的勢力,他的鋒利的談片,或為時人所豔稱,所以他有許多轶事流傳于後。

     他的著作,《漢書·藝文志》說有十六篇,今所有者則為十四篇。

    在其中,唯《九辯》一篇,公認為宋玉所作,并無異議。

    這一部大作,也實在是足以代表宋玉的文藝上的成功。

    她是以九篇詩歌組成的。

    那九篇的情調,也有相同的,也有不相同的,大約絕不會是同時之作。

    《九辯》之名,或為當時作者随手所自題(《九辯》原為古詩名),或為後人所追題。

    在《九辯》裡的宋玉,其情調與屈原卻大有不同。

    他也傷時,然而他隻說到“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伍攘”而止;他也怨君之不見察,然而他也隻說到“君棄遠而不察兮,雖願忠其焉得;欲寂寞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而止;他也罵世,然而他隻說到“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矩而改鑿。

    獨耿介而不随兮,願慕先聖之遺教”而止。

    他是蘊蓄的,他是“溫柔敦厚”的。

     東君 《九辯》裡寫秋景的幾篇是最著名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将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恨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無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憐。

    ”簡直要一口氣讀到底,舍不得在中途放下。

     宋玉的其他諸作,除《招魂》外,自《風賦》以下,便都有些靠不住。

    ——一則他們的文體是疏率的,與《九辯》之緻密不同。

    再則,他們的情調是淺露無餘的,與《九辯》之含蓄有情緻的不同。

    三則他們的結構是直捷的,與《九辯》之纏綿宛曲者又不同。

    且像那樣的記事的對話體的賦,一開頭便說:“楚襄王遊于蘭台之宮,宋玉、景差侍”(《風賦》);便說:“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于雲夢之台”(《高唐賦》);便說:“楚襄王與宋玉遊于雲夢之浦”(《神女賦》),顯然不會是出于宋玉本人之手的。

    且《高唐賦》中簡直的寫上了“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于雲夢之台”,這還不是後人的追記麼?《笛賦》中還有“宋意将送荊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之語。

    宋玉會引用到荊卿的故事麼?又《登徒子好色賦》與《諷賦》皆叙的是一件事;結構與情調完全是相仿佛的。

    《高唐賦》、《神女賦》與《高唐賦》三篇也叙的是同一的事件。

    假定他們全是宋玉寫的,他又何必寫此同樣的若幹篇呢?而第一次見于《古文苑》的《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舞賦》,其來曆更是不可問的。

    劉向見聞至廣,王逸也博采《楚辭》的作品。

    假定當時宋玉有這許多作品流傳着,他們還不會收入《楚辭》之中麼? 此外,楚人之善辭者,尚有唐勒、景差二人。

    《漢書·藝文志》著錄唐勒賦四篇,無景差的作品。

    《史記》卻提到過景差。

    王逸說:“《大招》,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

    ”朱熹則斷《大招》為景差之作。

    但這二人都不甚重要。

    景是楚之同姓;景差大約與宋玉同時。

    唐勒也是與他們同時,也事楚襄王為大夫,且嘗與宋玉争寵而妒害他。

    勒的作品,絕不可見。

    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裡隻有他的《奏上論》的殘文數語。

     參考書目 一、《毛詩正義》四十卷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有《十三經注疏》本。

     二、《詩集傳》八卷宋朱熹撰,坊刻本極多。

     三、《詩經通論》十八卷清姚際恒撰,有道光丁酉刊本。

     四、《讀詩偶識》四卷清崔述撰,有《畿輔叢書》本,有日本刊《東壁遺書》本。

     五、《詩經原始》十八卷清方玉潤撰,有《鴻濛室叢書》本,有石印本。

     六、《詩三家義集疏》二十八卷王先謙撰,有乙卯年虛受堂原刊本。

     七、《詩經的厄運與幸運》顧颉剛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三号至第五号,又有《小說月報叢刊》本。

     八、《讀毛詩序》鄭振铎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一号。

     九、《關于詩經研究的重要書籍介紹》鄭振铎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三号。

     十、《楚辭》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

    有汲古閣刊本,有金陵書局刊本。

     十一、《楚辭集注》朱熹撰,有《古逸叢書》本,有坊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