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經與楚辭

關燈
或以正則、靈均為“平”字“原”字的釋義,或以為正則、靈均是他的小名。

    他是楚的同姓,約生于公元前343年(周顯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

    初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娴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号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原是懷王很信任的人。

    有一個上官大夫,與屈原同列争寵,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

    屈原屬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

    屈平不與。

    上官大夫因在懷王之前讒間他道:“王使屈平為令,衆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

    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屈原既疏,不複在位,使于齊。

    适懷王為張儀所詐,與秦戰大敗。

    秦欲與楚為歡,乃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懷王恨張儀入骨,說道:“不欲得地,願得張儀。

    ”張儀竟入楚。

    厚賂懷王左右,竟得釋歸。

    屈平自齊反,谏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後秦昭王與楚婚,欲懷王會。

    王欲行。

    屈原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

    秦伏兵絕其後,固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竟客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

    子蘭怒屈平不已,使上官大夫短之于頃襄王。

    頃襄王怒而遷之。

    這是他第二次在政治上的失敗。

    屈原既被疏被放,三年不得複見。

    竭智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意亂,不知所從。

    乃往太蔔鄭詹尹欲決所疑。

    他問詹尹道:“甯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将從俗富貴以偷生乎?……甯昂昂若千裡之駒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詹尹卻很謙抑的釋策說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

    乃作《懷沙》之賦。

    于是懷石自投汨羅以死。

    死時約為公元前290年(即頃襄王九年)的五月五日。

    在這一日,到處皆競賽龍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們的大詩人。

     位于屈原故裡的屈子祠 瓦爾米基,今音譯是跋彌,意譯是蟻垤。

    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作者。

     《奧特賽》,今通譯《奧德賽》。

     《拉馬耶那》,今通譯《羅摩衍那》。

     羅摩衍那壁畫 近來頗有人懷疑屈原的存在,以為他也許和希臘的荷馬,印度的瓦爾米基一樣,乃是一個箭垛式的烏有先生。

    荷馬、瓦爾米基之果為烏有先生與否,現在仍未論定——也許永久不能論定——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卻與他們截然不同。

    荷馬的《伊裡亞特》、《奧特賽》,瓦爾米基的《拉馬耶那》,乃是民間傳說與神話的集合體,或民間傳唱已久的小史詩、小歌謠的集合體。

    所以那些大史詩的本身,應該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而成的。

    荷馬、瓦爾米基那樣的作家,即使有之,我們也隻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者”。

    屈原這個人,和屈原的這些作品,則完全與他們不同。

    他的作品像《離騷》、《九章》之類,完全是抒寫他自己的幽憤的,完全是訴說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個人的抒情哀語,而不是什麼英雄時代的記載。

    它們是反映着屈原的明了可靠的生平的,它們是帶着極濃厚的屈原個性在内的,它們乃是無可懷疑的一個大詩人的創作。

     七 《漢書·藝文志》裡有《屈原賦》二十五篇。

    王逸《章句》本的《楚辭》與朱熹《集注》本的《楚辭》,所錄屈原著作皆為七篇。

    七篇中,《九歌》有十一篇,《九章》有九篇,合計之,正為二十五篇,與《漢志》合。

    但王逸《章句》本,對于《大招》一篇,卻又題着“屈原作,或曰景差作”。

    則屈原賦共有二十六篇。

    或以為《九歌》實止十篇,因《禮魂》一篇乃是十篇之總結。

    故加入《大招》,仍合于二十五篇之數。

    或則去《大招》而加《招魂》,仍為二十五篇。

    或則以《九歌》,作九篇,仍加《大招》、《招魂》二篇,合為二十五篇。

    但無論如何,這二十五篇,絕不會全是屈原所作的。

    其中有一部分是很可懷疑的。

    《遠遊》中有“羨韓衆之得一”語。

    韓衆是秦始皇時的方士,此已足證明《遠遊》之絕非屈原所作的了。

    《蔔居》、《漁父》二篇,更非屈原的作品。

    兩篇的開始,俱說:“屈原既放”,顯然是第三人的記載。

    王逸也說:“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辭以相傳焉。

    ”此外《九歌》、《天問》等篇,也都各有可疑之處。

    我們所公認為屈原的作品,與他的生活有密切的關系者,僅《離騷》一篇及《九章》九篇而已。

     《離騷》為古代最重要的詩篇之一;也是屈原所創作的最偉大的作品。

    “離騷”二字的解釋,司馬遷以為“猶離憂也”。

    班固以為“離,猶遭也,騷,憂也”。

    《離騷》全文,共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一字。

    作者的技能在那裡已是發展到極點。

    她是秀美婉約的,她是若明若昧的。

    她是一幅絕美的錦幛,交織着無數絕美的絲縷;自曆史上、神話上的人物,自然界的現象,以至草木禽獸,無不被捉入詩中,合組成一篇大創作。

     王逸(生卒不詳),東漢文學家。

    字叔師,南郡宜城(今屬湖北)人。

    所作《楚辭章句》是《楚辭》最早的完整注本。

     屈子行吟圖 明陳洪绶作。

    選自1638年刊《楚辭述注》卷首 屈原想象力是極為豐富的。

    《離騷》雖未必有整饬的條理,雖未必有明晰的層次,卻是一句一辭,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各自圓瑩可喜,又如春園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實各在向春光鬥妍。

    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叙述他的身世性格,繼而說他自己在“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之時,不得不出來匡正。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不料當事者并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讒而赍怒”。

    他“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在這時,“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獨有他的心卻另有一番情懷。

    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他的心境是那麼樣的純潔:“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然“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诼謂餘以善淫”。

    因而慨然的說道:“鸷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在這時,他已有死志。

    他頗想退修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然而他又不能決心退隐。

    女媭又申申的罵他,勸他不必獨異于衆。

    “衆不可戶說兮,孰雲察餘之中情”。

    他卻告訴她說,“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時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騁其想象“上下而求索”。

    “飲餘馬于鹹池兮,總餘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鸾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

    ”但“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

    他悶悶之極,便命靈氛為他占之。

    靈氛答曰:“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他欲從靈氛之所占,心裡又猶豫而狐疑。

    “巫鹹将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巫鹹又告訴他說道:“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蠖之所同。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他仍不以此說為然。

    他說道:“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實在的,“既幹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他終于猶豫着,狐疑着,不能決定走哪一條路好。

    最後他便決絕的說道:“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曆吉日乎吾将行。

    ”及其“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便又留戀瞻顧而不能自已。

    “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他始終在徘徊瞻顧,下不了決心。

    他始終猶豫着,狐疑着,不知何所适而後可。

    到了最後之最後,他隻好浩然長遠的歎道:“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将從彭鹹之所居。

    ”他始終是一位詩人,不是一位政治家。

    他是不知權變的,他是狷狷自守的。

    他也想和光同塵,以求達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沒有那麼靈敏的手腕。

    他的潔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違反本願的行動。

    于是他便站立在十字街頭:猶豫狐疑,徘徊不安。

    他的最後而最好的一條路便隻有:“從彭鹹之所居。

    ” 三闾大夫蔔居漁父 清蕭雲從作。

    選自1645年刊《離騷圖》 在《九章》裡的九篇裡,大意也不外于此。

    《九章》本為不相連續的九篇東西,不知為什麼連合為一篇而總名之曰《九章》。

    這九篇東西,并非作于一時,作風也頗不相同。

    王逸說:“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随事感觸,辄形于聲。

    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

    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

    ”他以《惜往日》、《悲回風》二篇為其“臨絕之音”。

    其他各篇則不複加以诠次。

    後人對于他們的著作時日的前後,議論紛纭。

    《涉江》首句說,“餘初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似也為晚年之作。

    《惜誦》、《抽思》二篇,其情調與《離騷》全同,當系同時代的作品。

    《橘頌》則音節舒徐,氣韻和平,當是他的最早的未遇困厄時之作。

    然在其中,已深蘊着詩人的矯昂不群的氣态了:“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思美人》仍是寫他自己的低徊猶豫。

    《哀郢》是他在被流放到别地,思念故鄉而作的。

    他等候着複召,卻永不曾有這個好音。

    他最後隻好慨歎的說道:“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涉江》也是他在被放于南方時所作。

     他既久不得歸,于是又作《懷沙》、《悲回風》二賦,以抒其愁憤,且決志要以自殺了結他的貞固的一生。

    在這時,他已經完全失望,已經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光明前途了。

    國事日非,黨人盤據,“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簸兮,雞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當然不會有人知他。

    《懷沙》之作,在于“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之時。

    他在那裡,已決死志,反而淡淡的安詳說道:“民生禀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

    ”在《悲回風》裡,他極叙自己的悲愁:“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而極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他倒願意“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至于《惜往日》,或以為“此作詞旨鄙淺,不似屈子之詞,疑後人僞托也”。

    我們見她一開頭便說:“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似為直抄《史記》的《屈原列傳》而以韻文改寫之的,屈原的作品,絕不至如此的淺顯。

    僞作之說,當可信。

     《九歌》、《天問》也頗有人說其皆非屈原所出。

    朱熹說: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

    其祀必使巫觋作樂歌舞以娛神。

    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亵慢淫荒之雜。

    原既被逐,見而感之。

    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

    是則朱熹也說《九歌》本為舊文,屈原不過“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已。

    這個解釋是很對的。

    我們與其将《九歌》的著作權完全讓給了屈原或楚地的民衆,不如将這個巨作的“改寫”權交給了屈原。

    我們看《九歌》中那麼許多娟好的辭語:“桂棹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