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講 文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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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間一切現象沒有不美的,唯在人善寫與不善寫耳。

    如活虎不可欣賞,而畫為畫便可欣賞。

    靜安先生分境界為優美、壯美,壯美甚複雜,醜亦在其内。

    中國人有欣賞石頭者,此種興趣,恐西洋人不了解。

    (如西洋人剪庭樹,不能欣賞大自然。

    )人謂石之美有“三要”:皺、瘦、透,然合此三點豈非醜、怪?凡人庭院中或書桌上所供之石,必為醜、怪,不醜、不怪,不成其美。

     文章有文章美,亦有文章力。

    若說文章美為王道、仁政,你覺得它好,成;不覺得它好,也成。

    文章力則不然,力乃霸道,我不要好則已,我要叫你喊好,你非喊不可。

    某老外号“謝一口”,隻賣一口,你聽了,非喊好不可。

     十 幽默有三種: 一種是諷刺。

    此種近于冷。

     一種是愛撫。

    發現人類或社會之短處,但不揭破它,如父母之對子女,帶着忠厚溫情。

    人本來是不夠理想的生物,上帝造人便有缺點。

    但有的人因有一點缺點反而更可愛了。

     一種是遊戲。

    此種既非刻薄,又非愛撫,隻是智慧。

     幽默固然可以,但不要成為起哄、耍貧嘴。

     有的人非常忠厚,而說出話來真幽默,這樣人可愛。

    一個人應該是認真的,但休息時要有孩子的天趣,是活潑潑的、幽默的。

    如人之飲食為解饑餓,而有時要喝咖啡、吃糖,這不是為了解饑餓,乃是生活的調劑。

    在某種情形下,滑稽、幽默、诙諧是需要,唯不可成為搗亂、拆爛污。

     中國的笑話有許多是殘忍的,如譏笑近視眼、瘸子。

    人多愛向有短處人開玩笑,這是不對的、殘忍的。

     十一 詩有詩學,文有文法。

    有文然後有法,而文不必依法作。

     寫作離不開聯想、想象、幻想。

    文章應篇無閑句,句無閑字。

    然而長篇者下筆萬言,滔滔不絕,仍能無閑句,無閑字,就是由于聯想、想象、幻想。

     錘煉,《文心雕龍》所謂:“錘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滞。

    ”(《風骨》)“堅而難移”,非随便找字寫上,應如匠之錘鐵;而錘字易流于死于句下,故又應注意“結響凝而不滞”。

    關于錘煉,陸機《文賦》謂:“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

    ”《文心雕龍》所說是結果,《文賦》所說是手段。

     近代的所謂描寫,簡直是上賬式的,越寫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

    描寫應用經濟手段,在精不在多,須能以一二語抵人千百。

     細節描寫可使人如見——用“心眼”見,用“詩眼”見。

     譬喻乃修辭格之一種,最富藝術性。

     譬喻即為使人如見,加強讀者感覺。

    如歇後語“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但言“一清二白”,使人知而未見;若曰“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說時如令人親見其清楚。

     詩最忌平鋪直叙。

    不僅詩,文亦忌平鋪直叙。

    魯迅先生白話文上下左右,龍跳虎卧,聲東擊西,指南打北;他人之文則如蟲之蠕動。

    叙事文除《史記》外推《水浒傳》,他小說叙事亦如蟲之蠕動。

     散文當有詩意。

    狹義的散文如果沒有詩意,不能算是美的散文——魯迅先生《朝花夕拾》簡直就是詩——即使是周秦諸子的說理文章也具散文詩的意味,尤其一部《論語》;其後《史記》到漢末三國之文章皆具詩意。

    而寫詩其中如無散文的技巧,也不能成為好詩。

    老杜詩有好多簡直是散文。

    散文沒有詩意,則将流于輕燥、公式;若詩不具散文技巧,則會疲軟、萎靡。

     十二 《道德經》雲:“吾言甚易知,甚易行。

    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七十章)老子所謂“能”,當譯為would,肯義。

    “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德經》七章),不是不能,是不肯。

    老子雲:“水善利萬物而不争。

    ”(《道德經》八章)子貢所謂“君子惡居下流”(《論語&bull子張》),與老子所指非一,子貢在世上看出一個不應該,老子看出一個應該。

    老子是敗中取勝,世人但欲身先身存,不肯後、外。

     學道者貴在思多情少,即以理智壓倒情感。

    然而不然。

    《論語》開首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曰“說”曰“樂”,豈非情感?《論語&bull雍也》又曰:“一箪食,一瓢飲,居陋巷。

    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論語&bull述而》則有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此曰“樂”,非情感而何? 徐悲鴻《莊子出關》 佛經多以“如是我聞”開首,結尾則多有“歡喜奉行”四字,不管聽者為人或非人,不管道行深淺,聽者無不喜歡,無不奉行。

    “信”是理智,是意志,非純粹情感。

    然“信”必同于“歡喜”,歡喜則為情感。

     可見道不能離情感。

     所有道最忌諱“知”,須要“悟”。

    想學遊泳,隻讀遊泳教科書絕不能會,須要到水裡淹一淹,即因但“知”不行。

    知是旁觀的,悟是親身體驗的。

    學佛須親眼見佛,須是親見始得,常人病在不親,皆是旁觀,“悟了同未悟”(提多迦尊者語)。

     參——疑——悟。

    不參、不疑,不足以言學。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

    悟了,“悟了同未悟”。

    先是疑,後是悟。

    山何以是山,水何以是水,如此是山,如此是水。

     學佛在悟,學儒在行,三歲孩兒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十三 一部《論語》就是“平實”,易知易行,如問“仁”,曰“愛人”;問“知”,曰“知人”。

     《論語》有“聞一以知十”(《公冶長》)、“舉一而反三”(《述而》)之言,皆推而廣之、擴而充之之意。

     《左傳》用虛字傳神,搖曳生姿,而《左傳》仍不如《論語》。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論語&bull裡仁》),結得住,把得穩。

    《左傳》尚可以搖曳生姿贊之,《論語》則不敢置一辭矣。

    禅宗“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真淨克文禅師語)不是搖曳生姿,是氣焰萬丈,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不但不跟腳後跟,簡直從頭頂上邁過。

    氣焰萬丈,長人志氣,而未免有點爆、火熾。

    孔子之“見賢思齊焉”精神,積極與禅宗同,而真平和,隻言“齊”,“過之”之義在其中。

     《論語&bull泰伯》篇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

    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讀之,真可以喚起我們一股勁兒來,想挺起腰闆幹點什麼。

    君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如此則君子并非“自了漢”,還可以興,可以活。

    曾子又有言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讀之真可以增意氣,開胸臆。

     《史記&bull孔子世家》引《論語》往往改字,而以司馬遷天才,一改就糟,就不是了。

    《論語&bull述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