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講 文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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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還不成。

    要說得好。

     文學作品好壞之比較,可就内容與形式兩方面看。

    一種作品,内容讀了以後令人活着有勁、有興趣,這便是好的作品;當然還要外表——文辭表現得好、合适,即文辭與所描寫之物及心中感情相合。

    但有外表沒有内容,不成;但有内容沒有外表,也不成,如人有靈有肉,不可或缺。

    葉天士說:“六脈平和,非仙即怪。

    ”人隻有肉無靈,不是真正的人;而若有靈無肉,亦非仙即怪,靈、肉二元,但必須調和為一元。

    如“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bull滕文公下》),但也必須有《左傳》才行,《左傳》是《春秋》的血肉,《春秋》是《左傳》的靈魂,二者相得益彰。

    《春秋》一字之褒,榮于華衮;一字之貶,嚴于斧钺。

     文學中最高境界往往是無意。

    《莊子&bull逍遙遊》所謂“無用之為用”大矣,無意之為意深矣——意,将就不行,要有富裕。

    無意之為意深矣,愈玩味,愈無窮;愈咀嚼,味愈出。

    有意則意有盡,其味随意而盡。

    要意有盡而味無盡。

     古有所謂“微言大義”之說(《漢書&bull藝文志》),“微”者,隐也,精微奧妙而有力量。

    要從字縫裡面看出字來,字縫裡的字即“微言大義”。

    作者的世界觀及文章很深的意義,用精煉的語言表達,即“微言大義”也。

    寫散文當有此。

     七 中國民族德性上講“謙”,今欲将德性上的“謙”與文學上之“蘊藉”連在一起。

    中國古代民族安土重遷,人情厚重,不喜暴露發揚。

    楚辭《離騷》暴露發揚,那是南方作品,班固以為《離騷》“露才揚己”,可見北邊人之厚重,故德性重遷,不喜暴露。

    也不是說中國人厚重即美德,日本便輕浮淺薄,而日本的好處在進取,我們真佩服,也真慚愧。

    而中國人凡事謙遜,壞了就是安分守己、不求進取、苟安、腐敗、滅亡,因果相生,有好有壞。

    現在日本自殺的自殺,但在台上的還真在幹,在不可為之中還要幹。

    中國是一盤散沙,若誰也不肯為國家民族負責任,隻幾個人幹,也不成。

    中國人原是謙遜,再一退安分守己,再一退自私自利,再一退腐敗滅亡了。

    我們能否在進取中不輕薄,在厚重中還要進取? 總之,德性是謙,文學是蘊藉含蓄。

     近世是散文時代,已不是詩的時代,因為我們現在沒有富裕的時間精力去安排詞句,寫東西隻能急,就沒有工夫醞釀,沒有蘊藉。

    醞釀是事前功夫,醞釀便有含蓄。

    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們到時候便不免快、亂。

    “巧遲不如拙速。

    ”現在要練習速寫(sketch),不像油畫那麼色彩濃厚,也不像水彩畫那樣色彩鮮明,也不像工筆畫那麼精細,但是有一個輪廓,傳其神氣。

    若能擴充,自然更好。

     醞釀是“閑時置下忙時用”,速寫是“兔起鹘落,稍縱即逝”(蘇轼《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要個勁還得要個巧,勁與巧還是平時練好的本領。

    我們在現在的情勢下,要養成此種眼光、手段。

    速寫寫得快,抓住神氣寫。

    現在是要如此,但醞釀的功夫還要用。

    創作上速寫也要醞釀蘊藉的功夫。

     創作需要醞釀。

    如托爾斯泰、但丁(Dante)、歌德(Goethe),其偉大著作皆經若幹年始能完成。

    可是,沒等成功,死了,怎麼辦?那也沒辦法。

    甯可不作,不可作了不好。

    所以我們想學文學,亦須注意身體。

     中國文學神秘性不發達。

     中國文學發源于黃河流域,水深土厚,有一分工作得一分收獲。

    神秘偏于熱帶,如印度、希臘。

    西洋大作家的作品皆有神秘性在内,而帶神秘色彩之作品并不一定為鬼神靈異妖怪。

    如中國《封神榜》之類,雖寫鬼神而無神秘性;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亦寫鬼神靈怪,則有神秘性。

    中國作品缺少神秘色彩。

     帶神秘色彩的作品乃看到人生最深處。

    看到人生最深處可發現“靈”,此種靈非肉眼所能見,帶宗教性,而西洋有宗教信仰,看東西看得“神”。

    中國則少宗教信仰,近世佛教已衰,而宗教之文學又不發達。

    中國佛教雖有一時“煊赫”,而表現在文學中的不是印度式極端的神秘,而是玄妙。

     中國民族性若謂之重實際,而不及西洋人深,人生色彩不濃厚。

    中國作家不及西歐作家之能還人以人性,抓不到人生深處。

    若謂之富于幻想,又無但丁《神曲》及象征、浪漫的作品。

    而中國人若“玄”起來,西洋人不懂。

     八 人或以為:文學不可說理。

    不然。

    不過,說理真難。

     平常說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詞窮,這是最大的錯誤。

    因為别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說理絕不可是征服人。

    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

    如讀《韓非子》,盡管理充足,不叫人愛。

    說理不該是征服,該是感化、感動;是說理而理中要有情。

    一受感動,有時沒理也幹,舍命陪君子,交情夠。

    沒理有情尚能動人,況情理兼至,必是心悅誠服。

    說理,不可征服,是感動。

     文學雖不若道德,而文學之意義極與道德相近。

    唯文學中談道德不是教訓,是感動。

     不好的作品壞人心術、堕人志氣。

    壞人心術,以意義言;堕人志氣,以氣象言。

    文學應不堕人志氣,使人讀後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傷感最沒用。

    如《紅樓》便是壞人心術,最糟是“黛玉葬花”一節,最堕人志氣,真酸。

    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于人何益?幾時中國雅人沒有黛玉葬花的習氣,便有幾分希望了。

    吸大煙者明知久燒是不好,而不抽不行;詩中傷感便如嗜好中的大煙,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人大概如果不傷感便憤慨了,這也不好,這是“客氣”。

    客氣,不是真氣。

    要做事,便當努力做事,憤慨是無用的。

    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傷感?何必憤慨? 一個文學家不是沒感情,而不是傷感,不是憤慨,但這樣作品真少。

     傷感、憤慨、激昂,人一如此,等于自殺;而若不如此,便消極了,也要不得;消極要不得,不消沉可也不要生氣。

    有人說生氣是你對你自己的一種懲罰。

    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要泛出一種力來。

     有力而非勉強。

    勉強是不能持久的,普通有力多是勉強,非真力。

     王荊公雲:“文章尤忌數悲哀。

    ”(《李璋下第》)于此,恨不能起荊公于九原而問之:文忌悲哀,是否因悲哀不祥?先生莫不是寫過這樣文字而倒黴?其實是倒黴之人才寫悲哀文字。

    不過,餘之立意不在此。

    一個有為之士是不發牢騷的,不是掙紮便是蓄銳養精,何暇牢騷? 九 有書論西洋之文學藝術有兩種美:一秀雅,一雄偉。

    實則秀雅即陰柔,雄偉即陽剛,亦即王靜安先生所說優美與壯美。

    前者純為美,後者則為力。

    但人有時于雄偉中亦有秀雅,壯美中亦有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