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講 文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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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為哪一種,隻要從人手中制出,必須有詩意,否則便失去存在之意義與價值。

    若一個人胸中一點詩意也沒有,那麼此人生活便俗到毫無價值與意義。

     文學作品中多有詩的成分,如《左傳》《莊子》。

     聲韻、格律,是狹義的詩;廣義的詩,凡真實的作品皆是詩。

    音節之美,不關平仄。

     作《漢書》的班固是一個詩人,至少是最了解詩(狹義的詩)的。

    《史》《漢》都是好的作品,不過司馬遷比起班固來更為詩人氣些,亦即司馬遷比班固更富于詩人天才。

    班固是後天學者,吾人雖未見司馬遷之詩,而《史記》中往往有詩之意境。

    《漢書》則不然。

    以讀“文”的眼光視之,不及《史記》,詩味差,故不起勁。

     司馬遷即使沒讀過《三百篇》,也不害其為詩人。

    班固天才雖不及馬,而對《三百篇》之功夫深于馬。

    馬是詩人,班是學者,班固可以當“學人”二字。

    《史記》之了不起在“紀傳”,《漢書》之所以了不起在“志”(如《地理志》《食貨志》)。

    班天才或不及馬,而在研究上真了不起。

     班固各“志”皆以《詩》解之,可見“詩”無處不在,班氏真通“詩”。

    《食貨志》謂《詩》為太師所采:孟春三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

    (行人亦官名。

    ) 王者&larr太師&larr行人&larr民間。

     《史記》是天才,不易學;《漢書》可以學而得。

    《漢書》有點“澀”,此對“滑”而言。

    滑是病,其實澀亦病,而亦藥,可以治滑。

     澀與凝煉有關,但凝煉不等于澀。

    《漢書》比《史記》凝煉,但不生動,應既凝煉又生動,寬猛相濟,剛柔相濟。

     《史記》中“太史公曰”幾句真結得好。

    如《項羽本紀》之結語,非如此結不可。

    (有材料,亦要能整理。

    ) 讀《史記》注意其沖動,不是叫嚣。

    注意其短篇。

     十一 魏文帝曹丕——中國文學批評與散文之開山大師。

     人人未必天生有文人天才,然人人幾乎可以修養成文人。

    魏文帝天才不太高,而修養超過魏武、陳王。

     曹氏父子,在詩,子桓、子建皆不及武帝;在文,武帝、子建不及子桓。

     文帝感覺銳敏、感情熱烈而理智又非常發達。

    人欲成一偉大思想家、文學家,此三條件必須具備。

     《左傳》《史記》雖是散文,而終究是史。

    楊恽《報孫會宗書》、李陵《答蘇武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等,文章好,而其意不在“文”。

    真正第一個為文學而文學的開山宗師是魏文帝。

    天才雖淺,修養功深。

     人與文均須有情操。

    情,情感;操,紀律中有活動,活動中有紀律,即所謂“操”。

    意志要能訓練感情,可是不能無感情。

    如沈尹默先生論書詩句所言:“使筆如調生馬駒。

    ”(《論書詩》) 中國散文家中,古今無一人感覺如文帝之銳敏而情感又如此之熱烈者。

    魏文帝用極冷靜的理智駕馭(支配、管理)極熱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節奏。

    此需要天才,也需要修養。

     文帝感情極熱烈而又有情操。

    李陵做人、作文皆少情操;曹子建滿腹怨望之氣,讓人讀了不高興;文帝能以冷靜頭腦駕馭熱烈感情。

    而六朝多隻有冷靜頭腦沒有熱烈感情,所寫隻是很漂亮的一些話,我們并不能受其感動。

     魏文帝雖貴為天子,而真抱有寂寞心,真敏感,如清之納蘭性德。

     《答蘇武書》《報孫會宗書》《為幽州牧與彭寵書》諸篇,文章好,而其中皆有說理。

    魏文帝之《與吳質書》(五月十八日)隻是抒情,雖散文而有詩之美,可稱散文詩。

     中國文字整齊、凝煉,乃其特長。

    如四六骈體,真美,為外國文字所無。

    可是整齊、凝煉,結果易走向死闆,隻餘形式而無精神。

     文帝之《與吳質書》雖整齊、凝煉,而又有彈性,有生氣,有生命。

    《答蘇武書》《報孫會宗書》有彈性,少凝煉。

    明清八股無彈性,無生氣。

    魯迅先生文章即整齊、凝煉中有彈性,有生氣。

     魏文帝散文真是抒情詩,有天才,也有苦心。

     文帝雖寫散文而用寫詩之嚴謹筆法。

    其用字切合,且叙述有層次。

     《與吳質書》有層次,一步緊似一步,—步深似一步,絕非堆砌。

    此篇叙遊部分,先屋内後屋外,先晝後夜,先學後遊,由靜而動,富有層次,可見其理智。

    用字亦可為吾人學文之模範教師。

    其用字之好,真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美不勝收。

    至寫到夜間,真寫得好,真是文學: 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怆然傷懷。

     必感覺銳敏、感情熱烈之人始能寫出。

    真是詩一般的散文,是抒情詩。

    文章寫到這兒,不但響,且越來越高、越來越深、越來越遠。

    高已好,深、遠尤難。

    至“今果分别,各在一方。

    ……每一念至,何時可言”,感情真燒起來。

    文帝真能操縱自己的感情,壓便下去,提便起來,後之詩人有此功夫否?有此修養否? 抒情詩的散文是很好的文人的自白,可看出其生活及内心。

     魏文帝《與吳質書》“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凄然傷懷”四句,比之李陵《答蘇武書》“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

    長坐聽之,不覺淚下”,先别其異同,然後可言優劣。

    李陵是扛槍杆的,是憤慨;文帝是沉靜的,是敏感的。

    憤慨、沉靜,漢魏兩朝之文章分野即在此。

     文帝有冷靜頭腦、敏銳感覺、熱烈情感,文人條件俱備。

     魏文帝《與吳質書》(二月三日)之開端:“歲月易得,别來行複四年。

    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寒暄語亦韻長。

     文人早熟——先衰,敏感——多悲。

    文帝亦然。

     文帝善用對比(contrast)。

    長短、黑白、樂悲。

    信中“昔日遊處”以下,先寫樂,後寫悲,才更悲。

     信中“言中之物”——“徐陳應劉,一時俱逝”,“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

    “物外之言”——“一時俱逝”之後至“頃撰其遺文”之前一節是。

    “都為一集”之後,按言中之物,當接“現古今文人”,中加之數句,亦物外之言。

     此真是文之所以為“文”,而非說理文字。

     十二 史書中錄人言語多有白話,如《史記》之“夥頤”,《晉書》之“甯馨兒”。

    不用白話不能傳出當日精神。

    故史書雅文亦用之。

     《世說》中桓溫過王敦墓,指曰:“可兒!可兒!”“可兒”,亦當時口語,傳神而不可譯。

    “人”“兒”古通;“可”,“一方明月可中庭”(劉禹錫《金陵五題&bull生公講堂》),“客有可人期不來”(陳師道《絕句》)。

    TheDarling(《可愛的人》)(契柯夫著,周豈明譯),charming,darling,昵;中國“可”字似較西字charming大方,較硬。

     伍子胥說“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史記&bull伍子胥列傳》),雖非道德君子,然敢作敢為,尚不失為“磊落英雄”。

    一篇《答蘇武書》,李陵無一句如此。

     《答蘇武書》一方面是辯白,一方面是負氣。

    辯白不足取,負氣處尚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