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 嵇康(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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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骈句,且字數較整齊。

    (上古則淳樸,Fromhandtomouth,糊口度日,目前之務。

    )歐陽修《五代史&bull伶官傳序》: 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人有所嗜,必為之累;佛無所溺,故曰大雄、大勇、大智。

    歐氏此二句是骈句,近于格言,而非警句。

    讀書要看警句,必有與一己之心相合者。

     格言是教訓,沒有感情。

    如朱用純[5]《朱子家訓》: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第一章) 警句有哲理,凡哲理多帶有感情。

    格言沒有感情,是幹枯,不是嚴肅。

    《禮記》“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二句,也許帶有教訓意味,然而又有些“勸”的意味。

    教訓不必有感情;勸,要有感情色彩,才能感動人心。

    古聖先賢悲天憫人之心,是多麼大的感情。

     文中散句過多,易于散漫。

    後人文章散漫,多因不會用骈句。

    魯迅、周作人的白話文都有骈句。

    白話文不是白話,如同京劇中的“京白”不是“京話”,京話是散行,京白便有骈句、有錘煉了。

    而魯迅、周作人并非有意如此,一寫便如此,且便該如此。

    如《論語》,孔子以為話便該如此說,理便該如此講。

    凡自以為了不起的人,都是很浮淺的人。

    用骈句成心也不成,需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人工而又要自然。

    如空手對白刃,必須純熟,稍一生疏,便害事不淺。

    然亦不可過熟,過熟易成濫調。

    熟,易緻于爛,乃因不用心;若用心,熟不至爛熟。

    在有心無心之間來了,便因極熟。

     骈文又不可用死。

     骈散,即骈中帶散。

    文用散句,文氣流暢。

     蔣兆和《杜甫像》 上所舉《典論&bull論文》“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二句是骈;“遂營目前之務,而忽百世之功”二句是骈散。

    “遂營目前之務”是因,“而忽百世之功”是果。

    杜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曲江二首》其二) 此後二句不但“骈”,簡直是“對”,但是上下的,不是平行的;字句是平行,意思是上下,亦骈中帶散。

    義山詩: 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

     (《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 “浮世”二句亦骈中帶散。

    義山學老杜而比老杜還美,且美中有力。

    柳子厚“紛紅駭綠”(《袁家渴記》)自己骈。

     散——流動,如水;骈——凝煉,如石。

    隻散不好,隻骈亦不成,應骈散相間。

    大自然中無美過水與石者,而中國人最能欣賞水與石之美。

     處世不可真,而文人是表現性情的,必須真。

    “世人皆欲殺”,不必世人殺,亦必自殺。

    “若使憂能傷人,此子為不得永年矣”(孔融《論盛孝章書》),豈但憂能傷人,凡感情皆能傷人。

    現在世上真的沒有真感情了,詩人以不說強說、不笑強笑為苦,世人以不說強說、不笑強笑為本分,将本性已剝削殆盡。

     不但憂憤能傷人,歡樂亦能傷人,除非不是真歡喜。

    每日歡喜,搖散精神,如日消雪。

    然此與夫子所謂“樂天知命”、與顔回“不改其樂”之“樂”不同。

    夫子、顔回之樂,如花之開、水之流,不是搖散精神,是生長,即禅家所謂法喜,即西洋宗教所謂ecstasy。

    一人寫一快樂的人,說,我今天真高興,我的心如氫氣球一樣——一碰就崩了。

    這是搖散精神。

    凡真的感情都是侵蝕人的生命的。

    故佛教、道教皆要人壓制感情,感情是學道的對頭、魔頭。

     愛能傷人,隻說到一面。

    而學文必須助長之不可。

    這兩面不是不能調和,而終有點兒抵觸。

    學文要助長感情,才能有創作表現;學道必須打倒之,才能有真我、真樂。

    文人有真性情、真感情,不必世人欲殺,便足以自殺。

    西洋說文人是蠟燭,由兩頭點起來,比别人加一倍亮,而不能延長,以其加一倍消耗。

     第一段: “吾常謂之知言”,常,always,永遠;嘗,sometimes,或,時而、曾經。

    “常”,五臣作“嘗”。

     “知足下固不知之”,“故”,就;“固”,絕對。

     “足下傍通”,“傍通”,知己知彼。

    “傍”字便從自我中心出發。

     “直性狹中”,“中”,衷心;“狹中”,narrow­minded;“直性狹中”意謂個性太強,知有己、不知有人。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是骈,意骈。

     “偶與足下相知耳”句,字法、修辭、意思,都好。

     “間聞足下遷”,“間”,近來,五臣注:“頃也。

    ” 從“足下昔稱吾于颍川”至“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是開端,而關系、性情、近日事情都說清楚了。

    寫文當如此。

     第二段: “得并介之人”,“并介之人”,不讓人幫,然亦不妨礙人。

    “并”,狂、進取,好幫人忙,好做事;“介”,狷,有所不為。

    “并”、“介”在一句,自己骈。

     “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無”、“有”,亦骈。

     骈散不在字數、句法,有似骈而非骈、似非骈而實骈者。

    如: 子曰:“富貴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 (《論語&bull述而》) 美而豔。

     (《左傳》) 陶淵明“纡辔誠可學,違己讵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二十首》其九);楊恽“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報孫會宗書》),與孔子“從吾所好”不同。

    孔子有吃苦忍辱的精神,楊恽隻是放縱。

    儒家“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孟子&bull盡心上》),“天爵”,可,是情勢;“人爵”,能,是能力。

    六朝時陶淵明大詩人真是儒家精神,比韓愈、杜甫通。

    陶淵明夠圓通、沖淡了,而所說仍不及孔子緩和。

    陶究竟是詩人,負氣得很(士多有志,斯固然矣);孔子“從吾所好”,是偉大哲人、詩人态度。

     道德是内心的約束,禮法是外身的約束。

    由身的放縱、禮法的約束,便可看出其精神已散漫懈怠。

    “坐如鐘,立如松”是禮法,由此精神才能集中。

    而“禮法豈為吾輩設”[6]?六朝人就犯這勁,不可為法。

    然若替他做心理分析,則亦自有其故。

    魯迅先生以為乃由憤激生出之矣,世人講道德、仁義,都是假面具,所以有志之士(血性人)便故意不守禮法。

    [7]世事不壞于真小人,而壞于僞君子。

    《水浒》一百單八人是真強盜,而不是僞君子。

    魯智深是大詩人,“人生行樂耳”、“從吾所好”。

    六朝人對禮法不敬,已成無理由的了。

    魯迅論魏晉人,六朝已是末流,故不論。

     魏武帝比始皇還狠、還辣。

    蜀、吳二敵手比六國厲害,若是始皇,或者還教二人給滅了。

    做皇帝不得不摧殘文人,當時文人受老曹收拾最厲害,故志士必激憤而反抗。

    到晉初司馬氏父子,則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不可太忠厚,司馬炎忠厚,其子惠帝傻。

    ) 嵇叔夜反對司馬氏父子。

    然何不“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外圓内方?都知有這樣的人,嵇叔夜自己也說了,可自己做不到。

     “而悔吝不生耳”,“悔吝”,猶言悔恨。

    《易傳&bull系辭》言“吉兇悔吝生于動”,此乃中國最早的人生哲學。

    “好事不如無”(雲門文偃禅師語)[8],亦是人生哲學。

     悔吝,天下無悔吝之人,一種是阿Q式人物,不算。

    一種是理想人物,所做過事無不對者,聖賢事無不可對人言。

    常人豈但不敢對人言,簡直怕想。

    另一種則是英雄,如曹操一流人物,錯就錯了,我負責任,決不後悔。

    我們既不像阿Q那樣糊塗,又沒有聖賢那樣的健全人格,又不能像英雄那樣堅決,真是平凡的悲哀,具是凡夫。

    而人味(人情味)最充足的還是那種有平凡的悲哀的“具是凡夫”。

    聖賢真來了,你和他一起舒服嗎?神仙更了不得,英雄也令人害怕,還是“具是凡夫”令人可親了。

     王靜安雲: 人生過處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