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 嵇康(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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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白:足下昔稱吾于颍川,吾常謂之知言。

    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固不知之。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

    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屍祝以自助,手薦鸾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

    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

    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

    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

    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

    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

    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

    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緻,循性而動,各附所安。

    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

    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讬,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

    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

    性複疏懶,筋驽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

    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

    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

    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侪類見寬,不攻其過。

    又讀莊老,重增其放。

    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笃。

    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羁,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

    雖飾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

    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

    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雠,幸賴大将軍保持之耳。

    吾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識人情,闇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

    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

    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嚣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

    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内病,甯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

    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

    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

    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

    足下見直木必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蓋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

    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惟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

    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

    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遊心于寂寞,以無為為貴。

    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笃,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

    自蔔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

    足下無事冤之,令轉于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悽切。

    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複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叙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

    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

    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

    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

    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

    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緻,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别。

    嵇康白。

     《昭明文選》卷第四十三“書下”載《與山巨源絕交書》。

     嵇叔夜好鍛。

    凡有思想、有感覺的人,其嗜好、其習慣皆是有意的、自覺的、象征的。

    世上許多事無法改善,硬得和鐵一樣,怎樣能拿來放到火裡燒一燒,用鉗錘在砧子上鑿一鑿,煉得它軟得如同面條子一樣,要它怎樣便怎樣,豈不痛快! 黃山谷曰:“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

    ”(《書缯卷後》)子弟們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真,一真,便行不通。

     魯迅《野草&bull立論》講一個故事:小兒彌月,湯餅會客[2](餅、面、餌,有甜味的)。

    客見小兒,或曰将來做官,或曰将來發财。

    一客謂将來要死的,主人怒掴之。

    前二人皆假話,後者乃實話卻被打。

    魯迅接着說:我不想說謊恭維人,也不想說真話挨打。

    文中老師回答: 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麼……。

    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周作人說,這年頭裡盡說我愛你不成,最好說天氣,還不與人相幹。

    然而天氣好壞在個人也有不同處,所以隻好“今天天氣哈哈哈”[3]。

     俗雲,打人别打臉,揭人别揭短。

    此是與世無患,與人無争。

    又雲,西瓜皮打秃子,王八蓋刻格子。

    此則情理難容。

     魯迅先生有與嵇叔夜相似處,他們專拿西瓜皮打秃子的臉,所以到處是仇敵。

    (魯迅《論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收于《而已集》,北新有活頁。

    )老杜寫李白: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不見》) 其實李白尚不至如此,嵇叔夜才真是如此,就因為他愛說真話,好揭人的短處,戳破人的紙老虎。

    (其實一年三百六十日,百年三萬六千場,人都是護着短處生活,人就是在虛僞中鬼混。

    個人是在護短中生活,社會是在虛僞中過活。

    )你揭人的短,戳破人的虛僞,雖是求真,卻行不通。

    這樣人有四字送他:“憤世疾邪”。

    這樣人看着人都不順眼,别人看了他也不會順眼,“你眼中的人,就是人人眼中的你自己”。

     然憤世疾邪的人是世上不可少的。

    這與無聊的名士、狂人截然不同。

    後者罵世是自我出發,自命不凡,嫌人不稱他是天才。

    這種名士、文人,要說殺就該殺,他們一不如意便使酒罵座。

    無以名之,隻好名曰瘋狗,既是瘋狗,還是打殺為妙。

    然要像嵇康、魯迅他們,說真話,是社會的良醫,世人欲殺,哀哉! 為文不可不會利用骈句,此乃中國文字特長,而不可用死。

     骈句(parallelsentence),不一定是四六對句。

    如汪中(容甫)[4]自述: 俯仰異趣,哀樂由人。

     (《經舊苑吊馬守真》) 汪中為人做秘書,故雲。

    此乃四六骈句,較為自由。

    骈句意思“對”,句法不甚“對”。

    又如《禮記&bull禮運》: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已。

     這是骈句,不是對句。

     凡骈句多為警句(佳句),可為格言、座右銘;對句則分量上差。

    曹丕《典論&bull論文》: 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

    遂營目前之務,而忽百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