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講 李陵(少卿)《答蘇武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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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不能做精密觀察。

    如此則連普通人都不夠,何能做文人?魏文帝文寫聲、色偏于享樂,陰柔。

    李陵此文所寫偏于悲苦、陽剛的,而寫得真清楚。

     讀文章要立住腳,不能順流而下。

    李陵以下數句寫得好: 涼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

     初聽風聲、草聲“沙沙”一片;再細聽,其中還有區别。

    “側耳遠聽”數句,越聽越遠,如石入水之波,越蕩越大越遠。

     漢魏六朝人無論詩文,凡寫景皆有中心。

    後人遠近層次不清,故不易見佳。

    不要站在事物外面去描寫。

     《金剛經》有語: 我昔于然燈佛所,乃至無有少法可得。

     “無有少法可得”,即無法不得之意。

    一拳打開無盡藏,一切珍寶皆吾有。

    又大慧宗杲禅師[10]說: 無逐日長進底禅。

     (《宗門武庫》) 《論語》則有言曰: 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公冶長》) “二”者,非一之謂;“十”者,多數之意。

    《中庸》謂“自成”(自我完成)[11],是最大努力。

    此為上智人說法(天賦)。

     從谂禅師(趙州和尚)[12]說: 老僧行腳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别用心處。

    若不如是,大遠在。

     (《五燈會元》卷四) 《論語》雲: 造次(造次,倉促也)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裡仁》) 從谂禅師又說: 老僧把一枝草作丈六金身(佛身)用,把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

     (《趙州語錄》) 魯迅先生頗能以“一枝草作丈六金身用”,如《阿Q正傳》,《易傳》所謂“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系辭》)。

    古文人中将“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唯太史公能之。

    如其《項羽本紀》寫項羽大破秦軍于邯鄲一段: (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

    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

    ……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

    及楚擊秦,諸将皆從壁上觀。

    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

    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

    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将,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此一段文字,不但鋒棱俱出,簡直風雷俱出,然不見太史公寫時之慌亂困難。

    不論諸子之說理,屈子之抒情,左氏、司馬之記事,皆能以安閑寫緊張。

    雖遇艱難複雜,皆能舉重若輕。

    讀時亦不可緊張,忽略古人用心。

     散句易于散漫,故白話文不能增長人意氣。

    (唱戲中“京白”是京白,而絕非京話。

    白話文不是白話。

    )排句整饬,然排句玩熟了,易成濫調,當注意。

    為文須用排句以壯其“勢”,用散句以暢其“氣”。

    故李陵《答蘇武書》之文字骈散兼行: 身出禮儀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恰是孫過庭[13]《書譜》所雲:“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

    ” 其後,李陵又言: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

    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于我已矣。

    殺身無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複苟活。

     “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

    ”(《明史紀事本末》卷八十《甲申殉難》記施邦曜語)李陵一句“顧國家于我已矣”,真是心死、死心。

    若能翻出身來,即忠君死義、敗子回頭,大放光明;否則,萬世不得翻身。

     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 (趙州從谂禅師語)[14] 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是真活。

    李陵降北時是想活,而降了是活不了。

    大死底人想活而活不起來,身體雖活而精神上戴上枷梏,實是大死。

    魯迅先生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

    ”(《朝花夕拾》小引) 讀文不但要看其技術,猶當看其所抱文心。

    餘有《書〈老學庵筆記〉李和兒事[15]後》一首七絕: 秋風瑟瑟拂高枝,白袷單寒又一時。

     炒栗香中夕陽裡,不知誰是李和兒。

     伍子胥[16]說: 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史記&bull伍子胥列傳》) 如此是活到邪路去了。

    “日暮途遠,倒行逆施”,雖是魯莽滅裂,不可為法,而大可同情。

    自信不足,方欲取信于人;然自信不足,何能取信于人?但說不做,何能令人信?如伍子胥“倒行逆施”,雖非道德君子,然敢作敢為,尚不失為“磊落英雄”。

    一篇《答蘇武書》,李陵無一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