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創作與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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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種工具。

    中國文字似乎隻便于寫聯想,而不宜于寫思想。

    中國譯經是受印度文影響,隻好那樣寫,故另成一體,看慣中國古文看佛經别扭。

    還有就是聯想,文章跳過一兩句不懂,沒關系;至于思想,則非全篇明白不可。

    聯想浮淺。

     中國文第一次受外國文影響是譯經,再就是歐化。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魯迅《呐喊&bull鴨的喜劇》)這是一句,不如此表現不出其曲折之思想感情。

    現在青年人本來思想很簡單浮淺,而非繞彎子,這是何苦?魯迅先生是先有古典文學基礎,後來受西洋文學洗禮,所以寫出那樣看着很啰嗦其實很簡潔、看着很曲折其實很沖的作品。

    現在一般青年,對古典文學既無根基,對西洋文學也不了解,美其名曰歐化,其實糊塗化。

    盲詩人何必非帶着他那六弦琴呢?而不帶不成,非帶着不可,把他的詩味全寫出來了。

    他是有感覺有感情的詩人,而到了北京怎麼不立刻說?因為他是外國人;怎麼不許久說?因為他是詩人。

    一句一句往下頂,如骨牌“頂牛”。

     中國文字寫不好是堆砌,現在有的連堆砌也不是。

    堆砌,如假山,究竟還連到一起,不是東西,還是個玩意兒。

    而現在有的是和稀泥,或連和稀泥也不夠。

     文章的聯想如以圖示:這是聯想,這不好。

    這是聯想,還不是好聯想;這還好一點。

    中國文字能不能保存着舊的橫的聯想的文字美(如此可使文字整齊,音節調和),而加上豎的思想? 我們要保有古典文字,裝入新的内容。

     三 或苕發穎豎,離衆絕緻。

    形不可逐,響難為系。

    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

    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

    石韫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

    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

    綴《下裡》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

     “苕發”、“穎豎”、“離衆”、“絕緻”,此八字四詞一義,重言以加重,如幹寶[20]《晉紀總論》所用“淩邁超越”四字一義,重言以加重,如此語氣方夠。

     “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牢落”,“冷落”,聲之轉。

    某前輩寫新荷初放時之聲如幼兒氣球之破,詞曰“有聲有色更多情”。

    寫得不好,其實可以不寫,而又放不下,此即“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

     “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二句是在說,意思不能全好,詞句不能全好,隻要有點特殊就行了。

     其前一節雲: 或藻思绮合,清麗芊眠。

    炳若缛繡,凄若繁弦。

    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

    雖杼軸于予懷,怵佗人之我先。

    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或藻思绮合”一節,所言為避熟。

    此一節自“或苕發穎豎,離衆絕緻”至“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所言為出奇。

     或托言于短韻,對窮迹而孤興。

    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

    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

    或寄辭于瘁音,徒靡言而弗華。

    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

    像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

    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

    猶弦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諧合,務嘈而妖冶。

    徒悅目而偶俗,故高聲而曲下。

    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

    阙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氾。

    雖一唱而三歎,固既雅而不豔。

     (一)應,(二)和,(三)悲,(四)雅,(五)豔——文章之美。

     “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應”,相助,“靡應”即是單調。

    此前一段言壞的被好的帶好了,以下言好的被壞的帶壞了。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德經》二十一章),凡事皆有道。

    寫思想精微處、感情微妙處,有時文字真不夠。

    文字先不要說多所限制(外),而且是多所顧及(内)。

    為文大患,尚不在前者,而在後者。

    然即使外無限制,内無顧忌,至微妙處也仍是說不出。

    語言視文字為“粗”,文字視意境為“粗”。

    添字注經,加上廢話才能了解,那麼你所了解的仍是廢話,不是文章本身。

    但若因此廢話,對此文發生愛好了,這些廢話可以不要。

    要懂了他的文章,忘了我的廢話才成。

    常人都是懶,甯肯聽别人去說,而不肯自己去看。

     做學問尋捷徑,便非大路,雖省事不會成功,不是欺人是自欺。

    凡取巧的都是吃虧的。

    六朝人所說“談言微中”[21],大概六朝人最會說話,但說也隻能說給他那一圈兒内的人聽。

    上一段陸士衡所寫即意境不能表現之精彩,說不可說之境界,難怪他寫得那麼吃力,也難怪我講得這麼糟糕。

     說到這點,文學也是無聊之聊。

    豬八戒啃砂鍋片兒,他自己不難受,難受的是别人。

    浮淺的人是幸福的。

    深刻一點的人不但對人少所許可,連自己也少所許可,偶而寫得滿意一點了,别人不懂了。

    即使不管别人懂不懂,連自己也無法表示,這時真是“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

    上至最高,誰能跟上?那麼便不用上了?但是不能“意”,不能“揥”,這是文人最大悲哀。

    經驗愈豐富、感覺愈親切,也愈說不出來。

    “含清唱而靡應”,晚明小品便如此。

     “雖應而不和”,雖不單調也不調和。

    “和”,得宜,不是和稀泥,不是混亂,是各得其宜。

    得宜,色濃淡深淺,聲長短高下,味酸甜苦辣。

    單調就不用“和”。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

    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

    ” 有的東西或能給人一時刺激,不能使人永久愛好,托爾斯泰(Tolstoy)[22]批評契柯夫與安特列夫(Andreev)[23],契柯夫專寫日常生活,安特列夫好寫特殊人物、事件、心理,托氏說安特列夫叫我們怕,可是我們不怕;契柯夫不叫我們怕,我們怕了。

    如《聊齋》所寫戀愛故事及《紅樓夢》所寫戀愛故事,還是《紅樓夢》好。

    不寫日常生活,單找特殊情事,便是“遺理以存異”、“寡情而鮮愛”,所寫内容浮漂不起所寫文辭。

    有這些,結果必是“辭浮漂而不歸”。

     “猶弦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幺”,細小;“徽”,辭。

    “悲”,若非為湊韻,可太好了,深刻之意。

    往古來今沒有比悲劇更深刻更真實的了,至于怎樣表現悲是另一問題。

    尋常所謂悲觀厭世,不是真的悲,是浮淺、傷感。

    陶淵明不是悲觀的人,他才是最悲的。

    浮淺的人易滿足也易失望,但過去便完。

    陶淵明常想到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