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創作與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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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形式束縛,自找苦吃。

    陸氏絕不會如此。

    聲文用二句,絕非僅因骈偶關系,乃因其注重聲文。

    因聲文向不為人所注意;而沒人注意,并非就是在聲文上沒有表現很完美的作品。

     聲文盛于六朝,其始最早不過魏晉。

    在魏晉以前不講聲文,然非在聲文上無成就,有很大成就,甚至比魏晉六朝講聲文的成就還大。

    即以《論語》論之,便了不得,還用不着說《詩經》。

    《史記》用字是響的,班固[6]引用改一、二字,啞了,大概班氏太注意史學實際,以文學論不及司馬。

    上古不講聲韻而成就甚大者,以其作者乃天才,天才隻有得之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傳之其人。

    某雜記記,一人一說話便是一段很好的文章而不自知,他的出口成章是得之于心,沒有想到我這可是要作文章了。

    如小孩會吃,自己以為便該如此,不必教。

     叫天才和凡人講道,真是苦。

    “予欲無言”(《論語&bull陽貨》),“多言數窮”(《道德經》五章),儒、釋、莊,皆有如是之語。

    天才自己對聲文有成就,而未曾意識到這一點。

    “内聽難為聰”(劉勰《文心雕龍&bull聲律》),這一點真沒辦法。

    “予欲無言”,“多言數窮”。

    我們能講,因為我們是學來的。

     以前對文言文寫不通覺得生氣,現在覺得是應該的了;而白話文也寫不通,不是像面條,便似爛磚頭,否則也是小狗、小鬥[7]之類。

     固然我們所講近于古典派,但修辭學是否要講呢?就算砌牆壘磚也要有層次。

    若他說隻要一堆便成了,文章一堆便行了,就不用跟他講了。

     現在文學日趨大衆化、語體化,那麼現在是大衆語提高呢,還是文學的降低呢?這很是一問題。

    文學語體化不是語體堕落,是大衆語提高。

    現在有的白話文既非文學,也不是大衆語。

     文學該是大衆語的提高,所以古典文學之美當盡量容納,無論古今中外,凡文學作品皆須有聲文。

    聲調铿锵不是文學獨有之,而文學必聲調铿锵。

    未有是文學作品而聲調不好的。

    這一點古人是得之于心,是先天的;我們從古人得來一點啟發,學來,是後天的。

     “音聲之疊代,若五色之相宜”,言聲之宏纖,如色之濃淡深淺。

     雖逝止之無常,故崎锜而難便。

    苟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

    如失機而後會,恒操末以續颠。

    謬玄黃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鮮。

     此八句皆承上“聲文”——“音聲之疊代,若五色之相宜”——而言。

    但若如此,則情文一句,形文一句,聲文十句,輕重失宜。

    而古人文章前後相合,絕非信口胡言。

    李善以為此八句兼情文、形文言之,未知孰是。

     二 或仰逼于先條,或俯侵于後章。

    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義妨。

    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

    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

    苟铨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

    極無兩緻,盡不可益。

    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雖衆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

    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看現在的文章有時能把我們思想攪亂了,腦子攪昏了,東一句,西一句,如“蒸發着春天氣息,象征着春天色彩”。

     古人句子多不足以表現今人事物。

    如“苦水自記語錄”[8]之一曰: 沒有理想的生活是枯燥的(牛馬),沒有實際的生活是空虛的(幽靈)。

     這是今人事物,不易用古人句子表現。

     日人鶴見祐輔[9]雲:“思想是小鳥似的東西。

    ”(《思想&bull山水&bull人物》)思想如小鳥,一飛即逝。

    其言有時對,有時不對。

    凡譬喻的話,倒有百分之百是靠不住的,似即似,是則非是。

    說思想是小鳥似的,而思想絕非小鳥。

    小鳥飛去一去不返,因它與我們無關。

    但若是喂“家”了的,則去後仍可飛回,“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貫休《詠吟》)。

    但作詩要作到這地步,真是無罪杠枷。

    有人說這哪裡是覓句詩,不是找貓嗎?[10]小鳥壓根兒不是我們身上東西,而思想是我們腦中産生的,有時或者忘了,但是會“重現”的。

    所以,思想并不如小鳥之一去不歸。

     東坡言“兔起鹘落,稍縱則逝”(《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俊極了。

    俊必與健相連,否則隻是漂亮,站不住。

    蒼鷹側翅,真俊。

    我們寫文、做事能到這地步,自己也高興,别人看着也痛快。

     蘇東坡與鶴見祐輔所說非一物,鶴氏所說乃思想,蘇氏所說乃靈感(創作的興會)。

    在吾人習作期中,在創作前也許有一點靈感,寫起來不見得興會淋漓。

    所以興會與靈感又似不同。

    吾人不愁沒有創作前的靈感,難得寫起來興會淋漓。

    如瓶瀉水還不成,這還有完,該用《文賦》“猶開流以納泉”。

    一個大作家在創作時蓋永遠是如此,十八皆然。

     魯迅先生自謂寫文如擠牛奶[11],這不是客氣,是甘苦有得之言。

    有時也有興會淋漓處,唯不多見耳。

    金[12]批《西廂》筆尖如不着紙,這算好嗎? 所謂性靈、空靈,那不成。

    魯迅先生寫阿Q偷蘿蔔一章[13],真好。

    魯迅先生蓋也有sentimentalist(傷感主義者,感情用事者),如其《故鄉》,幾乎他一傷感,一憤慨,文章便寫好了。

    對于寫考據,有條理,排比也寫得好,但那不是創作。

    在創作上是一傷感、一憤慨便寫得好。

    讀《中國小說史略》便覺得累,替他使勁。

     在創作上靈感是一過去便不行了。

    如寫詩,當時未完成,後補,前後絕不一緻。

    如補衣服,縱使我的材料好,也不成。

    詩還好辦,尤其大篇文章,把原稿丢了那才苦呢。

    如考試作答案,因為當時興會與靈感全沒了,如同使幼兒講應景談話,真是戕賊性靈。

    講演要存興會,而小孩子是背書。

    演員在台上演戲,台詞有錯固然不成,沒錯還不是戲,演戲必從心中出來,不是背詞。

     思想與情緒不同。

    所謂靈感、興會皆是與情緒有關。

    而情緒是來不可遏,去不可止。

    思想則不然,思想生根、生枝、長葉,跑?上哪兒跑?覺得它跑了,它潛伏着呢!如上所述之自記語錄,記也罷,不記也罷,他跑不了,記之以待将來之印證或修正。

    牛馬套上就拉是真實際,但沒有理想,太枯燥,沒有詩。

    而沒有實際的生活是空虛的。

    (虛幻、空虛,或以為有外表無内容,該說虛幻根本不存在。

    ) 寫文、創作、修養,亦然。

     抓不住實際生活,這樣作品是虛幻的,沒實在東西,也就沒有力量;或在若有若無之間,也有一點美,但絕非具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