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創作之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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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時一切文學作品皆謂之文,故《文賦》實即創作論。

    文難得内容豐富而文字還寫得美。吾人寫文章每至意義艱深則文字晦澀,陸士衡則舉重若輕。

    《文賦》包括:

    起——綜論(引論)。

    中——分論。(文論、文體、文字、聲音、修辭等;文字、聲音、修辭乃文章美,即《文賦》中所言“應”、“和”、“悲”、“雅”、“豔”。)

    結——餘論。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至“粲風飛而猋豎,郁雲起乎翰林”一段:

    [唐]陸柬之書《文賦》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粲風飛而猋豎,郁雲起乎翰林。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可樂”蓋指情趣,“所欽”蓋指意義言。

    世上行屍走肉偷生苟活,有生命無生活。我們生活有事業,事業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大固然好,小也不壞。事無論大小,而主要的是“伊茲事之可樂”,這樣幹着才有意義,才有力——為人為己。為己,充實了空虛的生活;對人,則使我們以外的人可得點方便。事之起始也許困難,而必要以毅力和練習達到“可樂”的地步。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論語&bull雍也》),愛好比知道有力量,而“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bull雍也》),孔夫子講道理不及釋迦深,而真人情味。此二句大無不包,細無不舉。說到深處是要“好之”、“樂之”,而皆須以“知之”為根基。至于“好”與“樂”之區别,好是一時的,樂是永久的。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前面一段:

    然後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鹹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為言。籠天地于形内,挫萬物于筆端。始踯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顔。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此一段,論文辭。“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二句之下“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講文思。

    “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二句,與上段“抱景者鹹叩,懷想者畢彈”二句,相似而實不同。“抱景”二句指文字,此二句指創作。“叩寂寞而求音”,如白居易之寫《琵琶行》。

    “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吐滂沛”,未成文之前;“函綿邈”,成文之後。綿邈,表示遠;滂沛,表示大。此蓋與字音有關,如“大”,便覺大;“小”,便覺小。此不盡為心理的,亦為科學的。

    說到創作,正如《道德經》所謂: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五章)

    愈用而愈有,愈動而愈出。一個沒有創作修養、創作習慣的人,未寫之前思想很多,而一坐到書桌旁便沒有了。餘今年要在文論班上引起同學創作興趣。說到創作,一是書,一是物。物用于準備則為觀察,用于創作則觀察為表現;還有,心不可使之茅塞,孟子所謂“今茅塞子之心矣”(《孟子&bull盡心下》)。書、物、心三方面都做到家,文才可出來。一個天才或可不必讀許多書,而吾人則不可。

    文學寫感官、感覺。寫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者多,而耳聞并未進入吾人耳中,目見并未進入吾人目中,是隔離的。至于鼻之所嗅、口之所嘗,則真進入吾人鼻中、口中,是親切的。何以寫前者的反多而易好?寫朋友之愛也許還易,寫兄弟愛難;寫兄弟愛尚易,寫親子愛難;寫兩性尚易,寫夫妻難。

    在創作上,作者與社會要保持一點隔離。而創作又要有經驗,經驗與隔離豈非矛盾?其實經驗與隔離實非二事。在求經驗時必須親身參加,而在書案前寫作時要撤出來,所以要隔離。

    陸氏之寫“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二句,是否要引起讀者感覺?此二句為客觀的,抑為主觀的?如是客觀的,是文章原來有這種美;要是主觀的,是說吾人讀後覺得如此。在此大約主觀、客觀都有,二者不可缺一。此關系哲學問題,不僅文學批評欣賞的問題。如果實之有價值在人之使用,此便言其有用是客觀的;如花之香美,有人聞、有人見是如此,而人不聞、不見時它還香不香、美不美呢?有人以為仍可愛,有人以為否,此待研究。“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淮南子&bull說山訓》),但沒人聞,豈不等于不香?

    “粲風飛而猋豎,郁雲起乎翰林。”“風”于何“飛”?“猋”于何“豎”?“雲”于何“起”?此在吾人感覺。“飛”,橫者;“豎”,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