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君子”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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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一詞,含義因曆代而不同。

    字是死的,而含義現裝。

    講書人有自己主觀,未必為作者文心。

     一切皆須借文為志達,好固然好,而也可怕——寫出來的是死的。

    生人、殺人皆此一藥,藥是死的,用是活的。

    用得不當,人參、肉桂也殺人;用得當,大黃、芒硝也救人命——而二者藥性尚不變。

    而文字則有時用得連本性都變了。

     “君子”向内方面多而向外的少,在《論語》上如此。

    向内是個人品格修養,向外是事業之成功。

    此是人之長處,亦即其短處。

     佛教“度人”,即儒家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bull雍也》)。

    而佛教傳至中國成為禅宗,隻求自己“明心見性”。

    再看道教,老子原來是很積極的,老子“無為”是無不為。

    [1]“水善利萬物而不争”(《道德經》八章),但什麼都受它支配;“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能之先”(《道德經》七十八章)。

    可是現在所說黃老、老莊[2],隻是“清靜無為”,大失老子本意。

     君子不僅是向内的,同時要有向外的事業之發展。

    向内太多是病,但尚不失為束身自好之君子,可結果自好變成“自了”,這已經不成,雖尚有其好處而沒有向外的了——二減一,等于一。

    宋、元、明清諸儒學案便隻有向内,沒有向外。

    宋理學家愈多,對遼、金愈沒辦法,明亦然。

     隻有向内、沒有向外,是可怕的。

    而現在,連向内的也沒有了——一減一等于零了。

    《官場現形記》[3]寫官場黑暗,而尚有一二人想做清官。

    《閱微草堂筆記》[4]記一清官死後對閻王說,我一文錢不要,“所至但飲一杯水”。

    閻王哂曰: 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飲,不更勝公乎? (卷一《溧陽消夏錄一》)[5] 刻一木人,一口水不喝,比你還清。

    而那究竟還清。

    其實隻要給老百姓辦點兒事,貪點兒贓也不要緊;現在是隻會貪贓,而不會辦事——向内、向外都沒有。

    這是造成亡國的原因。

    老子“無為”是無不為。

     曾子[6]在孔門年最幼,而天資又不甚高,“參也魯”(《論語&bull先進》)。

    曾子雖“魯”而非常專。

    “魯”,故專攻,固守不失。

    然此尚為紙上之學、口耳之學,怎麼進來,怎麼出去,禅家所謂稗販、趸賣,學人最忌。

    曾子不然,不是口耳之學,固守不失;而是身體力行,别人當做一句話說,而他當做一件事情幹。

    他是不但記住這句話,而且非要做出行為來。

    他的行為便是老師的話的表現,把語言換成動作。

    所以顔淵[7]死後隻曾子得到孔子的學問。

     何以看出曾子固守不失、身體力行?有言可證: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bull泰伯》) 此曾子自講其對“士”的認識。

    “士”乃君子的同義異字。

    我們平常用字、說話、行事,沒有清楚的認識,在文字上、名詞上、事情上,都要加以重新認識。

    曾子對“士”有一個切實的認識,不遊移;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不模糊;有一個深刻的認識,不浮淺。

    而且還不隻是認識,是修、行。

     [宋]馬遠《孔子像》 (一)認識,(二)修,(三)行。

     “修”,如耕耘、澆灌、下種,是向内的。

    若想要做好人,必須心裡先做成一好人心。

    如人上台演戲,旦角,男人裝的,而有時真好。

    如程硯秋[8]一上台,真有點大家閨秀之風,心裡先覺得是閨秀。

    狐狸成人,先須修成人的心,然後才能成為人的形。

    人若是獸心,他面一定獸相。

    至于“行”,不但有此心,還要表現出來。

     讀經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讀,固然讀書皆當如此,尤其經。

    先不用說不懂、不認識,用心稍微不到,小有輕重,便不是了。

     《史記&bull孔子世家》引《論語》往往改字,而以司馬遷的天才,一改就糟,就不是了。

    《論語&bull述而》曰: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史記》改為: 三人行,必得我師。

     是還是,而沒味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若改為: 士必弘毅,任重道遠。

     是還是,而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