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 小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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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流人不知。

     小杜此詩,較前一首尤不見賞于人。

    選者多不選此種詩。

    餘初讀《樊川集》,即覺此詩有分量——沉重。

    看詩:“玉珂環佩”,古人身戴佩飾也。

    “千裡長河初凍時,玉珂環佩響參差”,《老殘遊記》細寫黃河打凍情形[2],可以之證此句。

    但此非記錄、寫實,乃是出之以詩之情趣。

    三四句“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道出人之内在細微變化外表不顯,恰如冰底水,人不知者,我獨知也。

    西洋寫作品乃有意識的,想好步驟再寫。

    中國詩乃無意識,不是意識了的,不是自覺的,乃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寫出。

    小杜此詩即如此。

    小杜詩非盡如此之寫人生哲學,不過一二首而已。

     此等詩他人不選,真乃不了解小杜。

     小杜隻七言近體最高,而義山五七律絕都成。

    以大體論,義山高于小杜。

    故小李杜二人,人多重義山,少注意小杜。

     餘謂義山是唯美派的詩人,今天也把小杜列于唯美派一族。

     中國的唯美派,就是要寫出美的作品來(完美作品),特别是音節,力求和諧——形、音、義的和諧。

     詩以形、音、義的和諧而論,老杜便不見得更好于小李、小杜,然如此并非說義山、牧之比老杜更偉大或老杜不及他們。

    老杜之“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新安吏》),厲害、有勁,中國詩中很難找出這種作品來(無論感情、思想),其形、音、義,真是嵚崎磊落。

    小李、小杜即使激昂、沉痛,卻仍諧和。

    如義山之《錦瑟》,不能說不沉痛,但是真美,看他的文字得到了和諧。

    形、音、義的和諧,在西洋字形中不易表現。

    如verdant,春日裡草初生之青色,其完美非在字形,是音好,鮮亮;gloomy,陰沉的,字太不美,音亦可憎。

    形、音、義的和諧隻在中國文字中。

    某友人是詩人,說中國字中“秋”字最好看。

    餘雖不完全贊成,也有同感。

    左思[3]《詠史》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憤慨、牢騷,不愧為山東兒。

    左太沖此詩,先不說其義,且看其音、其形:“郁郁”,有力且大;“離離”,則弱而小,隻看其形,便可代表出“松”與“苗”。

    此種詩不能說不好,但非唯美派。

    小杜之“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真悲哀,然寫來多諧和,是柔美的。

    左思的詩是蒼茫的,但非杈枒。

     義山、牧之雖皆是唯美一派,但細分二人仍有不同。

     小杜寫景、寫大自然的詩(七絕)特佳。

    此蓋與其個人私生活有關系,非純粹寫大自然。

    此關系大自然與私生活,二者非常之調和、諧和。

    如其《江南春》: 千裡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真是豪華,此抑許系江南佳勝之環境所造成。

    然若吾人寫,總不免貧氣。

     義山也往往寫大自然。

    如其: 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

     (《河清與趙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 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

     (《涼思》) 前兩句真是大紅大綠。

    花明柳暗的春天,都是大紅大綠,如此才能色彩鮮明。

    然詩人必須有把握支配大紅大綠的本領,若不然,用上去定是糟——俗。

    (所以,冬日不寫花卉果木。

    )吳昌碩[4]畫植物好,大紅大綠,細看他表現生之力真是火熾,生命力充足,活潑潑的。

    (隻是有點兒海派。

    )國人皆服膺之。

    他真是天才,絕非俗,就因為他能把握、能支配、能安排。

    義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大紅大綠,弄成了極美、極調和的。

    義山雖會此法,但不常寫,因他太注重了情——非止兒女之情,乃一切的人間感情。

    像西洋那樣的客觀寫法,義山之詩極少見,即若“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落花》),皆是有情的。

     最不藝術的莫過于人生。

    張嘴吃飯,脫衣睡覺,還俗得過這個嗎?然而再沒有人生這麼有意義的。

    抛棄了世俗的眼光,擴大了狹隘的心胸,乞丐路邊眠,人生再藝術沒有!再沒有人生那麼神秘了,便是人生不及大自然的美,至少是像大自然一樣的神秘。

    然寫詩時,往往因了人生的色彩破壞了大自然之美。

    義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沒有人生,所以真美。

    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亦然。

     義山極能調和人生的色彩與大自然的美,但仍時時讓人生的色彩把大自然的美破壞了。

    如其《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晖。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頭兩句“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好,調和了人生與自然,是真美。

    後來便不成了,自然之美少了,而人情反愈加濃厚。

    到“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壞了,人生色彩濃厚,簡直不是好詩。

    真是一句糟似一句,無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義山極富感情,寫情小杜不如義山,此處義山高。

    如小杜非寡情,則至少是輕薄。

    但不可以此抹殺小杜。

    小杜寫自然,有時比義山還要美,即以其感情較薄,反而占便宜。

    如其《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朦胧中有調和。

    此方面牧之特别成功。

     義山寫大自然之詩中亦皆有抒情之成分。

    此“情”字乃廣義的,非專指男女也。

    常人多以義山詩為豔體詩(Lovepoetry)。

    豔體詩若是愛情詩,倒不必反對;而後來學之者多趨于下流,故餘反對後學所謂之豔體。

    今所謂抒情乃是廣大的,即佛所說“一切有情”,凡天地間有生之物皆有情。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義山《二月二日》),“無賴”亦是有情。

    花,開花結子,有生命,有生命便有力,生與力合而有情。

    如此看,則能真了解義山,而不單賞其豔體也。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二首》其一),沉痛有力,盡管有意思說不出來,絕不會說話沒意思。

    詩是好詩,而後人學壞了。

    若有“心”亦有“翼”,好;今一“有”一“無”相對,悲哀,有力量。

    後人學之,失于浮淺。

     小杜與義山不同。

    小杜輕薄,此方面不及義山深刻、廣大。

    即以寫私生活而論,抒情的詩人多寫私生活、個人生活,因抒情詩人所寫是自我、主觀、小我,而義山寫來有的廣大,有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