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 小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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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兩詩人:杜牧之、李義山。

    杜牧,字牧之,有《樊川詩集》;李商隐,字義山,有《玉谿生詩集》。

     餘謂義山優于牧之,餘重義山而輕牧之。

    原因乃在于:玉谿生之五七言、古近體皆有好詩;杜樊川則不成,隻有七律、七絕最高,五律極不成,此其不及義山處,故生輕重之别了。

    義山可謂“全才”,小杜可謂“半邊俏”。

    (小杜雖不能謂為大詩人,但确為一詩人。

    ) 盛唐有“李杜”,晚唐又有小李、小杜,此乃巧合。

    大小李杜之間又有相似與有趣之處:小李近于工部,小杜近于太白。

    義山情深,牧之才高;工部、太白情形同此,工部情深,太白才高:有趣情形一也。

    工部、太白為逆友,小李、小杜亦契友,彼此各有詩相贈。

    工部贈太白詩多于太白贈工部詩,可見工部之情深;小李小杜彼此亦有詩往還,情形與太白、老杜相同:有趣情形二也。

    李義山有二詩贈牧之,推崇之極;而杜牧之集中不見贈義山者,亦見義山情深,似覺牧之寡情。

    不過,詩人之情,絕非如世俗禮尚往來,半斤八兩,故其厚誼固不限于此也。

     義山對七言絕句真下功夫。

    好! 看義山贈牧之之二詩,其一雲: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複傷别,人間唯有杜司勳。

     (《杜司勳》) “高樓風雨感斯文”,在文學表現技術上,足以敵得過老杜“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

    所謂“敵得過”,乃指藝術而言,非就意義而言。

    此七字,足敵老杜十四字,學得老杜之力、之厚。

    此句謂象征,可;謂寫實,亦可:寫實乃指晚唐文壇凋零,登高樓而感慨斯文之堕落。

    此一句,象征、寫實兩方面俱為好的表現,非描寫。

    “短翼差池不及群”一句,不可解。

    餘謂變《詩經》“燕燕于飛,颉之颃之”(《邶風&bull燕燕》)而來。

    因感凋零,故想起牧之與自己,欲振興詩壇,在我二人。

    “短翼”,喻指自己,乃是客氣,謂己之力短不及牧之也。

    “刻意傷春複傷别”,小杜确乎如此,觀《樊川集》可知。

    末句“人間唯有杜司勳”,推崇小杜至極矣。

    此詩頗似老杜贈太白“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

    義山第二首贈牧之詩,句雲: 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幹镆利,鬓絲休歎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贈司勳杜十三員外郎》) “心鐵已從幹镆利,鬓絲休歎雪霜垂。

    ”“心”,謂詩心、文心。

    此心如鐵,而非凡鐵,乃鋼鐵,如同寶劍之幹将镆铘切金斷玉之鋒利。

    “鬓絲休歎雪霜垂”,大約小杜常自歎老衰,故義山作此語勸之。

    此二句,謂牧之之詩心已鍛煉成,詩已成功,則衰老無關也。

     義山七絕學老杜,真學到了家,力厚、嚴密。

    (學詩當由七言絕句作起。

    七絕,非五絕,五絕裝不進東西去。

    ) 小杜七絕,普通多選《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不好!此詩過于豪華,變成輕薄,情形近太白,不好;又《贈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其一)、“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其二),小巧;又《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他人皆以為沉痛,餘仍謂為輕薄。

    以後所講,不選小杜此種詩。

     今講杜牧詩,先講《登樂遊原》: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首二句乃前所述之“引起印象”,給你起個頭。

    如引不起印象,不怨大詩人,唯怨你自己無感。

    小杜感覺特别銳敏而又豐富,故看見孤鳥沒于澹澹長空之中,而不禁想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一種徹深之悲哀生矣!“萬古銷沉向此中”,“此中”即“澹澹長空”也,萬古人事銷沉亦如此。

    登樂遊原本玩樂事,然詩人忽感到人生、人類共有之悲哀,而為全人類說話。

    第三句“看取漢家何事業”,好,好在太富詩味!别人亦能寫,但無小杜此深遠之詩味。

    第四句感慨:多少事業,多少皇家貴胄,到如今墳上連樹亦無,隻有空蕩蕩之秋風回旋不已,“五陵無樹起秋風”,内中悲情油然生矣。

    此即人生。

     杜牧他是寫自己,但是他寫了全人類,雖然連自己也在内。

    圖為唐朝杜牧書法《張好好詩》。

     上為杜牧《登樂遊原》。

    義山有一首《夕陽樓》,與牧之《登樂遊原》相似: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欲問孤鴻向何處”與“長空澹澹孤鳥沒”,“不知身世自悠悠”與“萬古銷沉向此中”,相似。

     以此二首絕句論,小杜居上。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二句之平仄:——∣∣—∣∣,∣∣——∣∣—。

    第一句第六字平拗仄。

    (餘有一首七律,中有:“不到城西已三月,城中草樹又春風。

    祭鹑誰信彼蒼醉,歎鳳豈真吾道窮。

    ”[1])小杜“萬古銷沉向此中”,予人無窮之意;義山“不知身世自悠悠”,說盡了。

    小杜此二句雖非嚴肅的人生哲學,但卻是為了解決人生問題的。

    義山詩前二句好,“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好!此情此景上到此處,人覺不佳,豈非是“繞天愁”?就空間、時間而言:“繞天愁”,無處而非愁,小杜的“長空澹澹”也頂不住;但莫隻看“繞天”與“澹澹”,一個“愁”字反而小了,“澹澹”鋪得大,此空間也。

    “萬古”,時間,是無限的;義山“欲問孤鴻”,又想我憑何問孤鴻,我自己一生也是如此,一生幾十年而已,“不知身世自悠悠”(“悠悠”,無關緊要也),此時間也。

    由此而言,“長空澹澹孤鳥沒”,是宇宙,空間也;“萬古銷沉向此中”,是無限,時間也。

    此二句真是上天下地,往古來今,是普遍的、共同的。

    小杜他是寫自己,但是他寫了全人類,雖然連自己也在内;義山則是自我的、小我的,雖然寫自己也是全人類。

    然以表現的而論,則不能不說小杜是比義山更富普遍性、共同性,義山那是特殊的、個别的,還是自我、小我。

    以此論,義山誠不及小杜。

     杜牧更有一首《汴河阻凍》,可說是自道其人生哲學、人生觀、人生态度之詩。

    其詩雲: 千裡長河初凍時,玉珂環佩響參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