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講 怪傑李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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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有兩“怪傑”,要算退之與長吉。

     李賀,字長吉,有《李賀歌詩集》,又曰《昌谷詩集》(因其久居昌谷)。

    李賀與退之同時。

    退之有《諱辯》,即為長吉而作,以其父諱“晉”字不能舉進士而為之辯。

     李賀,詩中之既怪且傑者。

    退之比起李賀來似傑而不怪,其詩字法、句法還有承受,學老杜。

    盧仝[1]好作怪詩,怪而不傑;皇甫湜(持正)[2]好作怪文。

    是否中唐好怪?或是天性如此,或時有此風氣。

    時勢如此,個性亦有關。

     杜牧之為《李賀歌詩集》作序,末尾有兩句: 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騷》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無得有是?……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

     小杜之序,文法特别。

    從所引數句,可知杜牧之真懂詩。

    “理雖不及”之“理”,總言其内容:感情、思想、智慧(智慧與思想異)……;“辭或過之”,乃言《離騷》有幻想,故怪奇,然亦有“理”。

    李賀之“理”不及《騷》,而幻想、怪奇方面表現于文字者過之。

    言《騷》“有以激發人意”,激發人意非刺激,乃引起人印象。

    《離騷》是引起人一種印象,李賀是給予刺激。

    舉其《神弦曲》為例: 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吹馬馬踏雲。

     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步秋塵。

     桂葉刷風桂墜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騎入秋潭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中國字單音、單體,故易凝重而難跳脫。

    詩既怪奇,便當能逃脫、生動,故李賀詩五言又不及七言。

    (老杜寫激昂慷慨時多用七言,“字向紙上皆軒昂”——韓愈《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

    ) 《神弦曲》乃祭神之詩,與屈子《九歌》同。

    然《九歌》所給予人的是美的印象,而李賀祭神詩給人的印象隻是怪——字法、句法、章法皆怪,連音聲都怪;且其一句多可分為二短句,顯得特别結實、緊。

    怪,給人刺激,刺激結果是緊張,章法無結尾。

    (鬼怪故事沒結果,好。

    )《九歌》“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此二句有高遠之緻,所寫者大也;而若“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九歌&bull少司命》),所寫雖小,而亦高遠。

    李賀《神弦曲》即無此高遠之緻,隻是一種刺激而已。

    神奇、刺激、驚吓之感情最不易持久,長吉寫神成鬼了,便固無高遠之緻。

    《神弦曲》寫音樂,說“畫弦素管”,不說“朱弦玉管”,便怪;樂聲之“淺繁”者,不高而緊張。

    “花裙”句,蓋說舞女,非說神。

    舞女者,蓋以形樂神。

    寫環境,景,“桂葉”二句,不是凄涼,也是刺激,有點恐怖。

    “古壁”二句,說壁畫,也是刺激;“雨工”,即鬼工。

    此種詩雖名祭神,而隻是給人一種刺激,無意義。

    《九歌》有始有終,《神弦曲》章法則不完滿。

     一人若思想瘋狂、病态心理,則其人精神不健全。

    李長吉所走之路為别人所不走,故尚值得一研究。

     詩人寫詩的條件有三:一知(智慧),二覺(感覺),三情。

    三者中:知,冷靜;覺,纖細;情,或溫馨或熱烈。

     知,不能獨立成詩,必須有覺的幫助。

    如義山“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詠史》),隻是知,不是好詩;而如東坡“風裡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别子由兼别遲》),雖不好,還是發自理智,但有點感,像詩了。

    再看其另一首詩: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贈劉景文》) 東坡此詩比義山的高,他有感覺。

    四句中末二句較前二句更好,前二句有知、有覺,後二句隻有覺沒了知,反而更好。

    此首與“風裡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二句都是詩,雖處落英,但不為外物所搖。

    (要參他的“雨中荷葉終不濕”。

    )至于韓偓《幽窗》二句“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沒有知,純是感,卻是道地的好詩。

     古人作詩有感情、有思想,要緊的還是感覺。

    (眼耳鼻舌身——色聲香味觸。

    )有感覺,自然生感情,自然帶出了思想來,假使你的感覺是真實的話。

    春風吹面覺得很好,這即是你的感情、思想。

    若無感覺,雖寫感情與思想,不能成為很好的詩。

    借了感情把這思想表現出來,非要銳敏的感覺不成。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江淹《别賦》)何以那麼感人?感覺銳敏而真美。

     知固不易,行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