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 老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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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有力的文學,有韻的文學。

    老杜可為力文學的代表,義山可為韻文學的代表。

    今日即以力的文學與韻的文學說杜工部與玉谿生之詩。

     老杜七絕,可為其力文學的代表。

    老杜七絕以《江南逢李龜年》流傳最廣,時人多舉之。

    其實,這真是不知老杜。

    此首若非老杜有意為之,便是偶爾懈弛,偶爾失足,墜塹落坑,掉入了時人濫調的泥淖,陷入了傳統的窠臼。

    《江南逢李龜年》一首,不能代表老杜的絕句。

     現在先說一段題外文章。

    生活中,我們看盆景、看園林、看山水。

    盆景,看起來是精緻,但是太小(并非惡劣,并非凡俗);園林較盆景大,其中太湖石、石筍布置極好,但又總嫌匠氣。

    隻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我們才能真覺其“大”,且能發現其“高尚的情趣”與“偉大的力量”。

    平常人用“雅”打倒惡劣與凡俗,但“雅”終覺太弱,我們要用“力量”來打到惡劣與凡俗。

     老杜“兩個黃鹂鳴翠柳”一首,有蒼蒼莽莽之氣,就如大自然的山水脫出于塵埃之外,一塵不染,有高尚的情趣,偉大的力量: 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

     (《絕句四首》其三) 平常隻知杜詩有力量,而未曾注意到其高尚的情趣。

    從全首看,“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二句,有高尚的情趣;“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二句,既有高尚的情趣,又有偉大的力量。

    詩中一、二句無人,三、四句看似仍無人而實已有人,“窗含西嶺千秋雪”,象征人心胸之闊大,是高尚的情趣;“門泊東吳萬裡船”,是偉大的力量。

    常人看船不過蠢然呆死之一物,無靈性;老杜看它是有生命,能自西蜀到東吳,自東吳到西蜀,不限于現在眼前之一物,不局限于現在眼前的小天地。

    詩人的心扉(heart'sdoor)是打開的,詩人從大自然得到了高尚的情趣與偉大的力量。

    這一小首詩,真是老杜偉大人格的表現。

     再看老杜“二月已破”一首: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漫興九首》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來”,是“破”,不是“去”。

    若說“二月已去”,真沒力量;“二月已破三月來”,念念多有力量。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之“杯”,是苦酒之杯。

    這兩句真是有力量。

    耶稣死前說:“你們的意思若要我喝這杯苦酒,我就喝下去。

    ”此即因為有受苦的力量。

    老杜對苦有擔荷。

     晚唐韓偓詩中有幾句值得一提:“菊露凄羅幕,梨霜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别緒》)韓偓,字緻堯,有《香奁集》。

    李義山為其老世伯,其詩當受義山影響。

    人評緻堯《香奁集》,其一:曰輕薄;其二:曰含蓄(如“佯佯脈脈是深機”[《不見》])。

    韓偓詩之輕薄是很難為諱的,但看《别緒》中這四句(不必看其是戀愛,看其是理想),他不輕薄。

    可惜太少,若皆如此,敢不頂禮?義山集中尚無此等詩。

    為情感所壓倒、所炸裂不成,要有情操。

    而隻有情操是作繭自縛,還要有理想、有力量,打破這小天地,就是化蛾破壁飛去。

    詩,心之聲。

    韓偓“菊露凄羅幕,梨霜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就是打破了小天地,就是化而破壁飛去。

    還有《惜花》中的“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蔭”,念一念,多有力量!這是向上的,他非輕薄。

     老杜“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與韓偓《别緒》與《惜花》詩句雖看似迥異,精神實在一樣。

    切莫把韓偓詩看作戀愛,切莫把老杜詩看成耽酒。

    文學上我們根本不承認寫實。

    科學的眼光看,花是紅的,柳是綠的,這是傳統的。

    文學上不能如此看,要看出花與柳内在的生命力來,這樣也就可以懂得老杜的詩了。

     老杜又有《戲為六絕句》論詩: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其二)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鲸魚碧海中。

     (其四) 次首作得真好,有力量。

    “翡翠”,小鳥羽色,金碧輝煌,鳴聲清越;“蘭苕”,雅淨;“翡翠蘭苕”,此景真是幹淨、美麗、精神,但無力量。

    唯至下句“掣鲸魚碧海中”,是真有力量。

     老杜是側重力的方面的,其力是生之力,不是橫(去聲)的,不是散漫的,不是盲目的,不是浪費的。

    (老杜詩有時是橫力,那是失敗之作。

    )他有生之力,寫的是“生之色彩”。

    色彩是外表,但這外表是與内容為一的。

    柳之綠、花之紅,是從裡面透出來的,是生之力的表現,是活色。

    若以色染紙,其色彩是自外塗上的,是死色。

    老杜的詩便如柳之綠、花之紅,是活色。

     由此數首,可窺老杜創作之路徑,亦可得見老杜批評之标準。

     曾國藩[1]編纂《十八家詩鈔》,選唐詩多而好,見其心胸闊大。

    早其一百餘年的沈德潛[2]之《唐詩别裁》,太偏重于“韻”的方面,不及曾氣象大。

    吾人學詩,可從《十八家詩鈔》中老杜絕句入手,先得些印象;再本此讀其七律、五律,七古、五古自然迎刃而解。

    即便不能達此迎刃而解之境,也總有些路徑,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讀杜詩,需要注意以下四方面。

     其一,感覺。

     或曰:杜詩粗。

    莫看“他粗”,實在是感覺銳敏之極——敏、細。

    如其: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七) “細細開”,還罷了;“商量”,二字真妙!人與花“商量”,花與花“商量”,其感覺之銳敏、之纖細真了不得,何嘗粗?别人或能這樣細,但一定落于小氣;老杜則寫小事亦絕不小氣,這或許是人格的緣故吧。

     再看老杜的《三絕句》: 楸樹馨香倚釣矶,斬新花蕊未應飛。

     不如醉裡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門外鸬鹚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

     自今已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老杜詩有時沒講兒,他堆上這些字,讓你自己生出一個感覺來。

     其二,情緒。

     老杜情緒熱誠。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鲸魚碧海中”即如此,情緒熱烈、真誠。

     金聖歎批《水浒》形容魯達“郁勃”,即以此二字贈老杜詩也,其熱烈、真誠之郁勃,為他人所不及。

    此可以“兩個黃鹂”一首看出,“鲸魚碧海”亦然。

     其三,新鮮。

     凡一時代之大作家,皆是一時代之革新者,老杜取材、造句以及識見,皆是新鮮的。

     老杜自來愛用險,其七絕尤易見出每每避熟就生,“險中弄險顯奇能”(《空城計》)[3]。

    未知其有意抑無意。

    韓退之亦說“唯陳言之務去”(《答李翊書》),但退之“陳言務去”是僅限于文字的,若觀其取材、内容、思想(意象)并不新,隻是修辭、字句上的改進,取材既不好,思想亦不高。

    老杜則不然,連題目都是新鮮的,如《覓果栽》《覓松樹子栽》《乞大邑瓷碗》。

    且看其《乞大邑瓷碗》一首: 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老杜寫大邑瓷碗,“扣如哀玉”,音脆而長;“扣如哀玉錦城傳”(錦城,成都),粗中有細。

    他人未必不能以此題寫詩,但寫來必不如此。

    老杜此詩,就寫實而說,不是找古人中對于此物的意象,而是從物的本身上找出來,再用合宜的字句表達出來。

    唯“大邑瓷碗”方可“扣如哀玉”,唯“扣如哀玉”方可“錦城傳”。

    (餘從前覺得古人生我輩于先,有優先權寫出好詩來,後人再有此等好詩便成抄襲。

    其實,吾人看法總與古人有不同處,總能見出古人見不到處。

    )再者,讀他人詩,音調是纖細的,不是宏大的;唯老杜詩成功作品是宏大的,一個瓷碗,“扣”其之音聲亦能如“哀玉錦城傳”。

    其七古當然更能如此,即是七絕亦然,如前舉三絕句之“楸樹馨香倚釣矶”一首。

    老杜未必沒有夢般的幻想、銳敏的感覺——優美的,如詩中之“花蕊”“斬新”“馨香”且“未飛”;而《大邑瓷碗》一首可算是壯美的。

     在溫室中開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詩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熱。

    他開醒眼要寫事物的真相,不似李義山之偏于夢的朦胧美(義山之夢的朦胧美,容後再叙),但其所寫真相絕非機械的、呆闆的科學描寫。

    即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寫實,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

    “哀玉”之“哀”與魏文帝“哀筝順耳”(《與吳質書》)之“哀”意同——非通常所言之哀婉,乃悠長和婉,這豈非他的理想? 老杜用醒眼看到事物的真相,得到真實的感覺;他願讀者也得到真實的感覺、事物的真相,這是作者良心上負責。

    再說,老杜的詩本就是新鮮的。

    詩人多半是夢遊者,老杜變而反之。

    但不似義山之朦胧美,因為義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睜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李義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錦瑟》),以“珠玉”象征生活,更加之“滄海月明”、“藍田日暖”、“珠有淚”、“玉生煙”,有多少彩繪,真是觀之不盡。

    老杜的詩如茅屋,雖非無詩意,但有時不免嫌其一覽無遺,大嚼無餘味——真實了反而無餘味;義山詩則如雕梁畫棟,其詩未必真,卻有美在。

    (要在矛盾中得調和。

    )總而言之:真實——事物本相,無病亦無餘韻;新鮮——文字表現,雖不免幼稚、孩子氣,但總之是新鮮。

     老杜于遣詞造句,亦好避熟就生,表現之一便是倒平仄——使用拗句。

    如: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三絕句》其三) 前所舉“楸樹”三首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