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 老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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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平仄,此二句則平仄不合:—∣∣—∣∣∣,∣∣—∣———,後一句使用“三平落腳”(指七言句末三字皆平聲)。

    三平落腳的句子特别穩,如磐石之安、泰山之重。

    (老杜七古每用此法,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卷我屋上三重茅,高者挂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之“三重茅”、“長林梢”、“沉塘坳”。

    )常人的詩所以見不出其創造力者,蓋不知此訣竅,避生就熟,隻用人家說過的字詞句拼湊起來。

    老杜則避熟就生,新鮮且有力。

     老杜寫詩又常利用方言,用适之先生的話說即是口語寫詩。

    老杜何以如此?蓋老杜不願使詩與讀者之間産生文字的障礙。

    吾人讀古詩而難解、不親切,或是時代的關系,作者本不能負責。

    千百年前的作品與千百年後的讀者之間發生了文字的障礙,這是曆史造成的,彼此都不負責,不過靠着讀得多了,可以減輕這種障礙。

    老杜不願有此障礙,故好用方言俗語,如前文提及《三絕句》中的“斬新”、“會須”、“上番”、“從嗔”,使人讀後覺得親切、真實。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柴門密掩”,想是為春筍所遮,非閉門也。

    (“會須”,唐時方言,将來之意[futureperfect]。

    詩會□[4]歸矣。

    )“會須”、“從嗔”,讀後覺得親切、真實,無障礙。

     再看老杜《春水生二絕》: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可更禁當。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其二) 此二首好處是新鮮,不好的是一覽無遺,雖非劣作,亦算不得老杜好詩。

    此種詩是幼稚的,其壞處在于不深、不厚;其好處在于新鮮,為前所未有。

    此種詩寫時是抱了兒童的心情去想,用兒童的眼光去看。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真是兒童的眼光,兒童的心情,所以能如此新鮮。

    成人為傳統的思想、習慣所沾染,早已泯沒了兒童的心情、眼光,所以是陳腐的。

    然此種詩,亦并非老杜最好的詩,好詩還是“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首,因為那詩有理想在。

    老杜之理想乃是沒有意識到的,不似西洋人每每是意識的,是抱三W主義的:what、how、why(什麼、怎樣、為什麼)。

    吾國人則常是出于自然的,此詩中老杜理想的流露是自然的、無意的。

     其四,氣象。

     老杜的詩之好,還須注意其氣象——偉大。

     《春水生二絕》看不出其氣象的偉大來,這要看他的詠武侯祠堂一首: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幹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

     (《夔州歌十首》其九) 此首較《春水生二絕》便好,“春水生”二首隻是新鮮,此首除了新鮮還偉大。

    以武侯偉大的人格、武侯祠堂莊嚴的建築,若有一個字弱了、癟了,便不成。

    餘此時說這話是意識了的,而老杜作時是沒有意識了的,是直覺的,但既說武侯、既說武侯祠堂,便非如此不可。

    “武侯祠堂不可忘”,“不可忘”,三個字平常得很,可若改為“系人思”就糟了,音太細;“不可忘”三個字音壯,“祠堂不可忘”、“松柏參天長”,偉大、壯麗,襯得住。

    此詩平仄亦不調(亦用三平落腳): 哪個作七絕敢用這般格式?然而也有用得好的,老杜敢用,故不可太迷信格律,打破格律,也可以有意外收獲。

    如老杜之七古亦然:“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邊。

    短衣匹馬随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桑麻田”、“南山邊”、“終殘年”,多用三平落腳,闆雖闆,可真沉重有力。

     近世文藝描寫簡直是上賬式的,越描寫越不明白。

    文章最要緊的是要經濟的描寫,要以一當十,以一當千,以一當萬。

    看老杜寫武侯祠堂,不寫其建築如何壯麗、武侯的人格如何偉大,隻一句“松柏參天長”便都托出。

    “幹戈滿地客愁破”,“破”字用得絕。

    好詩是複雜的統一、矛盾的調和,如烹調五味一般,香止于香,鹹止于鹹,便不好。

    喝香油、嚼鹽粒,有什麼意思?“幹戈滿地客愁”與“破”,“雲日如火炎天”與“涼”,是矛盾的調和。

    面對武侯祠堂,客愁自破,松柏參天,炎天自涼,真是矛盾的調和。

     人在世間,又逢亂世,奔波流離,困苦艱難,隻剩得煩惱悲哀。

    怎樣能解脫這輾轉流離、困苦艱難和剩下的這煩惱悲哀呢?便好好承受那煩惱悲哀嗎?承受是不得已,消極;最好是消滅了它,不成便脫離。

    雖仍有煩惱困苦,但是我脫離了。

    若不成,便承受吧!——受不了,怎麼辦?——忘記。

    人,真是可憐蟲!既不能消滅,又不能脫離;既不能歡迎,又不能忍受,隻好是忘記——就是麻醉。

    老杜便不如此。

    他不要忘記,他清醒地看着苦惱。

    他雖無消滅那苦惱的神力,也決不臨陣脫逃,也不會忘記,他隻是忍受、擔荷——是戰士。

    進一步說,他也消滅、也脫離、也忘記、也擔荷。

    如此,才是老杜;如此看,才能讀杜詩。

     老杜的詩真是氣象萬千,不但偉大而且崇高。

    如好戲,不是單一的歡喜、凄涼、安慰,歡喜中有凄涼,凄涼中有安慰,這才是好戲,而特複雜不易表演,故杜詩亦不好講。

     餘先講老杜,再講義山,蓋以老杜為“力”的代表,以義山為“韻”的代表。

    從《二月二日》說到《錦瑟》,再說到“韻”,今天便是這個關目。

    并非節外生枝,另起爐竈。

     李義山的詩,最早到餘之心上、入餘之眼中的是《二月二日》與《錦瑟》兩首。

    當然,《二月二日》不能與《錦瑟》比,《錦瑟》乃絕唱,但即便沒人注意的《二月二日》也甚好,很平凡的題目,但是寫得好: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萬裡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讀了便覺得暖,并非為其說“暖”就暖,而是為詩人的“吹笙鼓簧”(《詩經&bull小雅&bull鹿鳴》)的格物本領。

    吹笙鼓簧,比吹笛子好,笛子是空的,笙中有簧,簧是顫動的。

    冬日吹笙,簧會凍住,是澀的,吹不響。

    周清真[5]詞中有句“夜深簧暖笙清”(《慶宮春》),竟是寫冬夜吹笙——“笙清”是寫夜,“簧暖”是吹笙。

    吹笙即是暖的象征,故義山“東風日暖聞吹笙”,初次讀之即有暖氣撲面,暖意上了心頭。

    此是義山格物。

    杜牧之[6]亦有詩雲: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簾”與“雨”自上而下,“一笛風”橫着過來。

    “一笛風”,必是笛。

    牧之的“一笛風”恰與義山的“吹笙”形成對比,一寫冷,一寫暖。

    “落日樓台”必是“一笛風”,有笙也不許說,此是詩中無情無理,也是詩中至情至理。

    再看一詩: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既是“沙似雪”,既是“月如霜”,必須是塞外,必須是蘆管(蘆管即胡笳),絕不是笛、是笙。

    塞外胡笳,聽了如何能不望鄉? 客家俗諺雲:“二月清明初開罷,三月清明未見花。

    ”《二月二日》後兩句寫:“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有情”二字不可輕輕放過。

    義山寫出“有情”二字,未辜負大自然;我們輕輕放過,是辜負義山。

    看“紫”、看“黃”、看“俱”,數字寫來,絕不輕薄,是沉着的,真是“有情”。

    “花須柳眼各無賴”,這“無賴”也是“有情”,可愛!慈父慈母的愛兒嬌女,常常在父母面前淘氣、撒無賴,這不是可氣,而是charming(日本譯為愛嬌,正好)。

    這樣的詩句含義豐富,即是日常生活、日常事物寫出來的美的事物、美的作品。

     嚴格地說,餘不承認文學有寫實的,且文學中必有夢的色彩。

    (寫實與切實不同,如果“寫實”二字另有說法,且不論。

    )将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胧美,是詩人的天職。

    (既曰天職,便不能推诿,不能卸責。

    )如果是在浪漫或者傳奇的作品中,容易加上夢的色彩,但在日常生活上則不容易,因為浪漫、傳奇中本有新鮮的趣味,故容易有朦胧美。

    新鮮是富于刺激性最要緊的條件。

    辣的富于刺激性,但如果天天吃、頓頓吃,再吃也就不新鮮了,也就失了刺激性。

    傳奇是新鮮的,故易加上夢的色彩,此種傳奇性叫做演義。

    故羅貫中《三國演義》較陳壽《三國志》新鮮,關公的大刀八十二斤,劉備的雙手過膝,當然是演義,傳奇中自然不乏此種性質。

    夢的朦胧美加在事物上,即是演義,即是附會。

    但日常生活是平凡的,與夢的朦胧美雖非水火不相容,卻也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明明是矛盾,但如李義山,一流的大詩人,能将日常生活、平凡事物加以夢化(當然非噩夢、非幻夢),産生夢的朦胧美。

     一個詩人多是能白日做夢的,是day­dreamer,與夢遊人不同:夢遊是下意識的、半意識的,day­dreamer是非半意識的、是意識的;非夢遊,是切實;非噩夢,是美的;非缥缈的幻夢,幻夢有時是美的,但不切實,是空虛;詩人之夢非空虛、缥缈,是現實。

     義山能将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胧美。

    其《錦瑟》詩真是不得了,不但是義山的代表作,簡直可以稱為絕唱,義山之後沒有見過這樣好的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若有西人問餘中國詩有何特色,試舉一小詩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