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 老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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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則餘毫無異議地舉出《錦瑟》詩來。

    不知此詩之好處,則上不會了解《離騷》、“詩三百”,下也不會了解以後的詩。

     或說《錦瑟》是悼亡詩,文字自明,無須細說。

     詩中前四句憶往傷悼,五六兩句寫得最好。

    “滄海月明珠有淚”,淚是當年快樂之淚,非悲哀之淚。

    “珠淚”是中國的idiom,珠是本體,淚作譬喻,珠淚、淚珠,珠的淚即珠之光。

    為什麼“滄海月明”?因滄海而月益明,月明而珠之淚益美,非悲的淚,是美的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如煙、如霧、如雲,真是夢,真是美。

    然而,雖如煙、如霧、如雲,結果卻是幻滅,最終消滅無蹤——不但其後有幻滅的悲哀,即在當時,已有把握不住的苦痛。

    而詩人的詩則不然,雖其美如煙、如霧、如雲,但是能保留下來,是切實的,是不滅的。

    寫下來了,保留下來了。

    結二句義山寫道:“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惘然”——真好,是夢的朦胧美。

    這種感情不是興奮、不是刺激、不是悲哀、不是歡喜,隻是“惘然”,真能沉入詩的美、真能享受、真能欣賞,把握得住。

     古人言“相視而笑,莫逆于心”(《莊子&bull大宗師》),餘尚嫌他多此“相視之笑”,須是“妙哉,我心受之”(蒲松嶺《聊齋志異&bull司文郎》)方好。

    舉一例,春天到公園裡去,花明柳暗,小孩子歡呼雀躍,中年人或老年人經了許多事故,坐于水邊石上,對了夕陽,水色山光中,默默無語,落在了“惘然”之中。

    這兩種,哪個比較有味?哪個是詩?恐怕還是後者。

    詩與生活合二為一,不但外表有詩的色彩,簡直本身就是詩。

    幼子自外歸家,母親見了眼光一掃,即此便是好詩。

    義山悼亡,不痛哭,不流涕,不失眠,不吐血,隻是“惘然”。

    詩人落在“惘然”中,猶如小兒歸來落在慈母的眼光中。

    (在小孩子,正是“妙哉,我心受之”;在慈母,則是“惘然”。

    ) 日常生活加以夢的朦胧美,就是将平凡的美化了,将日常生活升華了。

    因此方說義山這位大詩人極似西洋的“唯美派”。

    不必說更深的含義,深話淺說,“唯美派”即是要創造出美的事物來。

    以“唯美派”奉贈與晚唐李義山并無不當,他作詩不為表現他的思想,不為給讀者一個教訓,雖然未必沒有,但其天職、良心非出于此,而是“為藝術而藝術”(L'artpourl'art),隻是為了美、要創造美而已。

    此是義山與西方“唯美派”之共同點。

    但中西之“唯美派”有不同者,即西洋“唯美派”是不滿于日常的、平凡的而别生枝葉,另起爐竈,要自創出美;而我們的李義山則是将日常生活美化升華(喬妝)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寫男女兩性生活。

    高樓大廈、錦衣玉食固然美滿,然而即使是蓬屋茅檐、粗茶淡飯也仍是美滿,隻要二人生活是統一的、調和的。

    義山是寒士,假定所悼為其妻,當然過的是粗茶淡飯的生活。

    寫的是日常的、平凡的,然而卻能如此美。

    西洋“唯美派”不要日常的、平凡的事物,而另創造其他新奇的事物。

    法國詩人波特來爾(Baudelaire)有詩集《惡之花》(FlowersofEvils),人稱之惡魔派詩人(這當然是惡意的),然不如說他是唯美派詩人,他不滿意于日常的,故自己創造些新奇的、古古怪怪的事物,創造些世俗外的美。

    義山不然。

    義山更富于人情味,即用平凡的事物予以美化。

    他把平常變為美,我們可以用化學的方法将其還原,不要為其美所眩,便能見出本來。

     李義山可說是中國唯美派詩人中最能将日常生活加以夢的色彩者。

    他不但會享受生活,而且會欣賞生活。

    小孩兒吃糖撿大塊兒,咯吱咯吱嚼着吃,不但不會欣賞,也不會享受。

    知此,讀義山詩方覺真已沉入夢中,詩化了。

     自義山詩集中看來,義山很受李賀(字長吉,有《李賀歌詩集》《昌谷集》)的影響,如其《燕台詩》謎一般之難解即受長吉影響。

    此種詩,非起義山于九泉之下無人能解。

    此處義山失敗了,因為長吉根本即未成功,抑或是中國文字不适于寫此種詩? 義山詩真是韻的文學。

    錢起[7]“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湘靈鼓瑟》)、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亦是韻文學,與義山《錦瑟》相較,其為韻文學則一,其所以為韻文學則不一:錢、孟詩歌詠大自然,隻是對大自然的表現;而義山詩中雖也借重大自然,但是人生色彩濃厚,如“滄海月明”一聯,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胧美,真是美——韻的美。

     義山用了怎樣的技法寫出這樣的詩來? 中國詩人含感傷氣氛者甚多。

    乾隆時代黃仲則[8]的詩句“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都門秋思》)、“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绮懷十六首》其十六),其人生味比義山更厚,但以韻文學論,卻遠不及義山。

    這并非一眼看高一眼看低、重古輕今的話,舉黃氏詩是為的更易明白,其詩傷感重而韻薄。

    陸放翁“萬事從初聊複爾,百年強半欲何之”(《感秋》),純是傷感,反而減去了韻的美,還不如黃仲則的成功,雖然仲則詩與此同出一途也。

     此外又有憤慨牢騷、生氣發脾氣的詩人,這即是自暴自棄。

    吾國此種人甚多。

    自暴、自棄似非一事,但實即一事,猶之武斷、盲從似是抵牾,其實未有武斷而不盲從,亦未有盲從而不武斷者,總之是頭腦簡單、不清楚。

    放翁有時亦如此,如其“阨窮蘇武餐氊久,憂憤張巡嚼齒空”(《書憤二首》其一)。

    蘇武餐氊恐是附會之辭,餓是餓,氊怎麼吞下去是問題,能否消化的了又是問題,除非是鐵人,還要是活鐵人。

    但“餐氊”、“嚼齒”二詞音形俱佳,“久”、“空”最糟,“阨窮”、“憂憤”也不好。

    放翁這兩句筆畫多[9],寫出來,表現得極不平和。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十個字寫出來,多疏朗,蓋表現心氣之平和也。

     傷感、憤慨,自暴、自棄,寫不出韻的詩來。

    雖然義山也未嘗無傷感的事,但有他了不起的地方,即是能在日常生活、日常事物中加入夢的朦胧美。

    再看義山的悼亡詩: 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

     (《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這真比仲則、放翁高得遠了。

    這雖然也是傷感,但不僅有對于逝者的懷念,而且更有他自己的悲哀。

    一切的事沒人做要自己做,“簟竟床”三字連衰老的悲哀都寫出來了,“欲拂塵時簟竟床”,字面中何嘗有“聊複爾”、“欲何之”,更何嘗有“阨窮”、“憂憤”,然而味道深厚得多了,更有韻,更富于詩的美。

    因為雖則原質或者同樣,而這是升華了的。

    (硫磺的結晶比未升華的當然美。

    )可以說,仲則的詩是從情緒中冒出來的,故出而不入;義山的詩是沉澱出來的,既出又落下去,是升華了的,用廚川白村的話即是觀照或即欣賞。

    一個詩人過着觀照的生活,他是歡喜是煩惱,他自己要看看,把他自己分為二者:一個在喜歡、煩惱,一個在那裡觀、在那裡欣賞,所以他專以自持。

    并非無喜怒,但不為喜怒所壓倒,不為自己的感情所炸裂。

    像放翁那樣的詩,豈不是炸裂了?以此論之,是不成其為詩的。

    義山絕句有雲:“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花下醉》)真是凄涼、空虛,歡喜從哪裡來?紅燭殘花還有幾時?這何嘗不是傷感,但是醞藉(蘊藉)——溫厚和平。

    這是情操、是自持,詩人總要有此套功夫。

     觀照、欣賞的生活得到了情操自持的結果,而成為韻的文學,此餘所以舉義山。

    雖然古今中外的詩人都要有此套功夫,但卻非即此已足;若以此自足,便是作繭自縛,是沒出息,不會有發展。

    所以晚唐到了李義山、韋端己[10],要革新。

    西昆體要滅亡,亦是如此。

    自足、自縛,沒有發展,詩人萬萬不可陷在這小天地裡。

    世上之詩人沾沾自喜,拿糖作醋,亦是此途。

     舊俄朵思退夫斯基(Dostoyevsky)[11]說:“一個人受許多苦,就因為他有堪受這許多苦的力量。

    ”看老杜詩中所寫的苦,就因為他受得了。

    義山就不成,不但體力上受不了,就是神經上也受不了。

    (如用刀刮玻璃的聲音、木匠挫鋸的聲音,不好聽,受不了。

    )所以這般詩人不能寫醜惡,隻能寫美的東西。

    但老杜有此膽量,并非殘忍,乃是能夠擔荷、分擔别人的痛苦。

    法國腓力普在壁上寫着朵思退夫斯基那兩句話,又說:“這句話其實不确,不過拿來騙騙自己是很不錯的。

    ”法國人真聰明,聰明得如透明的空氣、玲珑的水晶一般。

    他不信什麼宗教,但卻有宗教的精神。

    人總要抓住些東西才能活下去,就如落水的人,便是草根、樹皮也抓住一點好,所以雖知做不了什麼,騙騙自己也好。

     義山這樣的詩人,當然高于黃仲則那樣被感情炸裂的傷感詩人。

    他能成為詩人,能作出美的詩,唯其具有觀照、反省——情操,但嫌他太滿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太過于沾沾自喜,缺乏理想和力量。

    西班牙作家阿佐林(Azorin)[12]說:“工作——沒有它,沒有生活;理想——沒有它,生活就沒有意義。

    ”理想,是向前向上的根源;有力量,才能擔荷現實的苦惱。

    義山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義山集中尋不出向前向上、能擔荷苦惱的詩來。

    所以說老杜在唐朝确乎是特殊人物,有其理想與力量。

    (大人物每每是特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且不為當世所了解。

    ) 以上所言乃是老杜與義山——力的文學與韻的文學。

    若以文藝作品從根本“為人生的藝術”來看,無論“力”與“韻”,其對人生的态度可總結為三類——欣賞、記錄、理想,仍主要以老杜與義山為例。

     一 欣賞 如果一個詩人完全抛棄了欣賞的态度和心情,則大可懷疑其是否能成為一個詩人,雖然隻欣賞是不能夠成為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