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 老杜與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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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

    不管是“楊柳依依”、“雨雪霏霏”(《詩經&bull小雅&bull采薇》),亦或是“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九歌&bull湘夫人》),中國的文藝對于大自然的欣賞皆是很重要的部分。

     一個詩人如果專欣賞他自己的生活,便難以打出自我的範圍,總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并且自滿于自己的小天地,即老夫子所說“今女畫”(《論語&bull雍也》)[13]。

    這樣的詩人可以成一“唯美派”的詩人,可以寫出很精緻的詩來。

    如李義山的《錦瑟》,其技法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吾人嚴格地說,不滿意于他者即是他太滿足于他的小天地,無論其小天地為悲哀、為困苦、為煩惱,他都能欣賞,他都能因以得到滿足。

    即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嘗是快樂,那是思鄉、是悲哀、是痛苦,所以末二句是“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萬裡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這五六兩句不見得是寫實。

    )由末兩句,可見出其在何種心情下寫的詩。

    灘水,流得急,不平和,此“遊人”自道。

    觀此,心情之悲苦可知。

    “風檐夜雨聲”,似是“警告”,覺悟之故也。

    心境不平和,在此心情下能寫出“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這般美麗的詩來,真是觀照、欣賞得到的“情操”的功夫。

    于詩人有此般修養功夫,實當予以重視,表示敬意,誠非常人所能及者;唯病在“今女畫”,不能向前,不能向上,即寫人生隻限于他自己,推不開,故可說是沒有發展——亦即俗所說“沒出息”。

     二 記錄 “記錄”二字太機械,但一時尋不到合适字眼。

     詩人所寫的人生不是其小天地中的個人生活,而應是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生,範圍是擴大的。

    如老杜詩中所寫上而至于帝王将相,下而至于田父村夫,範圍相當廣大,雖曰“記錄”,卻并非是機械的記錄,而是詩人抱了“同情”的記錄。

    更彎曲點說,是詩人重新感覺了别人生活的感覺,重新度過了别人度過的生活。

    例如老杜的五古《無家别》,此詩真悲慘!老杜此詩主人公是一老翁,寫前是“觀察”,寫時是“描寫”,但其觀察、其描寫不是客觀的、冷靜的、照相似的,乃是将自己的靈魂鑽入主人公的軀殼中去,親切地體味他的人生,所以是熱烈的、同情的、詩的觀與寫。

     老杜《無家别》寫實,與世所謂寫實派不同。

    世所謂寫實派,用科學的方法、冷靜的頭腦去寫;但老杜之寫詩非如此也,也可以說是《無家别》的主人公的靈魂鑽入老杜的軀殼,自己寫自己的痛苦,所以感受親切,能感動人,因為寫的是切膚之痛。

    故餘深恨黃山谷“看人秧稻午風涼”(《新喻道中寄元明》)之毫無心肝,這也是寫實,也是描寫自己以外的人生。

    老杜不然,所以偉大、有力量,雖然有時失于粗糙(粗)。

    西洋寫實之客觀态度描寫人生,猶攝影技師;而老杜是演員,唱誰就是誰,所以讀之感到切膚之痛。

    如若責備賢者,則是缺少理想。

     三 理想 理想即合理之想,非夢想、幻想。

    夢想、幻想也許是美的、新鮮的,但最終是空虛;理想在今日縱非現實的,但合理之想将來總能成為人們的實際生活。

     “記錄”詩人是偉大的人生記錄者,已算是盡了其最大責任,惜乎缺乏理想。

    人能夠即止于此嗎?沒有好一點的将來嗎?西諺謂:“詩人是最好的預言家。

    ”若然,當然應該有理想。

     “欣賞”者說到自己的生活為止,“記錄”者雖範圍擴大,說到形形色色的生活為止,但仍然不能向前、向上。

    中國向來偏于此,故易保守。

    屈原有理想,但不清楚他究竟追求的是什麼。

    老杜詩中有理想者,雖少,尚有: 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

     詩人能靜、能動:“兩個黃鹂”是靜,“一行白鹭”是動;“窗含西嶺”、“門泊東吳”是靜,而“千秋”之雪、“萬裡”之船就是動了。

    前二句靜是點,動是線;後二句靜是一片,動是無限。

    前有言,老杜此詩是表現了他的理想。

    若不知此,未免辜負老杜詩心。

    孤零零二十八個字,他并非在說夢話。

     講到這裡,想到《人間世》有一篇文章《人物與批評》(1933年出版),作者為英國散文家列頓&bull斯特雷奇(LyttonStrachey)[14]。

    其中有一段對于中國詩的批評,亦多談及老杜與義山,索性于此述說一番。

     西洋人對東方并不甚了解,總以為東方神秘,尤其以為中國思想及中國語言文字神秘。

    而S氏雖并不曾将中國詩與希臘詩置于同等地位,而确曾以所見之中國詩與希臘詩相比較(其實S氏所見亦不過僅為翟理斯(HerbertA.Giles)[15]所譯之一部分),可見其對中國詩之重視,且其見解甚好,值得參考。

     S氏先說希臘抒情詩都是些警句。

    他所言之警句,非好句之意,乃是說出後讀者須想想,不可滑口讀過。

    魯迅先生有一時期頗喜翻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PetofiSandor)[16]之詩,中有句曰:“希望如同娼妓,在毀滅了你的青春之後,就棄你而去。

    ”人在青年時多有美的希望,而老年時所得多是幻滅,如此之句即是警句。

    警句中有作者的智慧、哲學,雖亦有感情、感覺,而皆經理智之洗禮,然後寫出。

    希臘詩中多有此種需要讀後好好想一想的警句,如“你生存時,且去思量那死”,這樣的句子,讀了真如兜頭一瓢涼水。

    人不可沒有希望,希望是黑夜中一點光明,生于暗夜,若無此光明,人将失去前行的勇氣。

    魯迅先生所譯裴多菲的詩真是“涼天”,而如雪萊(Shelley)[17]之《西風頌》是給人以希望。

    他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兩句真好。

    (依雪萊詩句,餘曾譜成兩句詞:“耐它風雪耐它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至今未足成阕。

    )裴多菲與雪萊,一個消極,一個積極;一個詛咒希望,一個贊美希望,而皆是用警句的寫法。

     說此一大段,尚非今日堂上本題。

     S氏批評中國詩,說中國詩是與警句相反的,他以為中國詩乃在于引起印象。

    S氏此言是對的。

     前所舉老杜詠武侯祠之“幹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似警句而非警句,即S氏所言隻給人一種印象。

    老杜詩有的病在和盤托出,令人發生“夠”的感覺。

    老杜是打破中國詩之傳統者,老杜詩尚非中國傳統詩。

    最好還是舉義山,看其詠蟬詩: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蟬》) 蟬日中叫,夜中亦叫,尤其月明時,而至五更其音為露所濕,則聲不響矣。

    “五更”一句是蟬,“一樹”一句似不是蟬而是蟬,且是“禅”。

    “—樹碧無情”,無蟬實有蟬,尤其“碧”,必是無情的碧(“寒山一帶傷心碧”,出自于相傳為李白所作《菩薩蠻》),才是蟬的熱烈且欲斷的叫聲。

    再看義山之: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暮秋獨遊曲江》) 并未言“恨”如何“生”,如何“成”,“葉生”、“葉枯”與“恨”何幹?而吾人自可由詩句得一印象。

    荷葉生時尚有生氣,枯時真是憔悴可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山花子》),可為“秋恨成”之注解。

    (相信餘之所說,不是信餘之話語,而是信義山的詩、中主的詞。

    )再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意義,而能給人一種印象。

    若讀了之後找不到印象,便是不懂中國詩。

     中國詩尚非止得一印象便完了,還要進一步。

    這即是S氏又言及者:“此印象又非和盤托出,而隻做一開端,引起讀者情思。

    ” 這說法真好。

     平常說詩,皆舉漁洋之“神韻”、滄浪之“興趣”、靜安之“境界”,餘之說詩又好用“禅”,這都太靠不住。

    雖然對,可是太玄,太神秘。

    人若能了解,則不用說;若不了解,則說也不懂。

    所以S氏的話說得好,隻需記住中國詩是“引起印象”,“又非和盤托出,而隻做一開端”。

    如義山曰“春恨生”、“秋恨成”,不言如何生、如何成,隻是開端,雖神秘而非謎語。

    後之詩人淺薄者淺薄,艱深晦澀者即成謎語,都不是詩。

    又如義山《錦瑟》之“藍田日暖玉生煙”,亦是“引起印象”。

    若人們奉為名句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此二句即所謂“和盤托出”,實在不好,實即《詩經》“愛而不見”(《邶風&bull靜女》)四字而已。

    參義山詩,若參“身無彩鳳”兩句,參到驢年、貓年也不“會”。

    還是“一樹碧無情”,真好,這可是一觸即來的。

    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湘靈鼓瑟》)比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行》)如何?《琵琶行》雖好,而有點像外國的。

    (翻譯《琵琶行》較“一樹碧無情”好譯。

    “一樹碧無情”,你怎麼譯?) 中國詩是簡單而又神秘。

    如“一”字,“一”之後數目無限,而“一”字甚簡單。

    S氏隻讀過少數中國詩,而有此批評(見解),其感覺真銳敏,豈外人理智之發達? 《人間世》又有一段“補白”舉楊萬裡[18]詩: 小寺深門一徑斜,繞身萦面總煙霞。

     低低檐入低低樹,小小盆盛小小花。

     經藏中間看佛畫,竹林外面是人家。

     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實客來例瀹茶。

     (《題水月寺寒秀軒》) 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比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盤”如何?《琵琶行》雖好,而有點像外國的。

    圖為明朝仇英《浔陽送别圖》(局部)。

     補白者舉此詩,蓋以為非常活潑,其所謂活潑,蓋指“低低檐入低低樹,小小盆盛小小花”二句。

    補白者又謂末二句“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實客來例瀹茶”尤好,實則與前二句皆為和盤托出,多麼淺薄,給我們留得什麼印象?唐人寫廟者有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