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講 與陳伯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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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頓首。

    陳将軍足下:無恙,幸甚幸甚!将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鹄以高翔。

    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毂,擁旄萬裡,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镝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 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

    聖朝赦罪責功,棄瑕錄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側于萬物,将軍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談也。

    朱鲔涉血于友于,張繡剚刃于愛子,漢主不以為疑,魏君待之若舊。

    況将軍無昔人之罪,而勳重于當世。

    夫迷塗知反,往哲是與;不遠而複,先典攸高。

    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軍松柏不翦,親戚安居,高台未傾,愛妾尚在。

    悠悠爾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乘轺建節,奉疆埸之任,并刑馬作誓,傳之子孫。

    将軍獨靦顔借命,驅馳氈裘之長,甯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強,身送東市;姚泓之盛,面縛西都。

    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

    北虜僭盜中原,多曆年所,惡積禍盈,理至燋爛。

    況僞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攜離,酋豪猜貳。

    方當系頸蠻邸,懸首藁街。

    而将軍魚遊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莺亂飛。

    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将,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

    将軍獨無情哉?想早勵良規,自求多福。

     當今皇帝盛明,天下安樂。

    白環西獻,楛矢東來;夜郎滇池,解辮請職;朝鮮昌海,蹶角受化。

    惟北狄野心,掘強沙塞之間,欲延歲月之命耳。

    中軍臨川殿下,明德茂親,總茲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

    若遂不改,方思仆言。

    聊布往懷,君其詳之。

    丘遲頓首。

     《昭明文選》卷第四十三“書下”載丘遲[1]《與陳伯之書》。

     丘遲,蕭梁時人,武帝蕭衍時人也。

     蕭氏父子如曹氏父子,皆有文學天才。

    曹魏時文壇上之中心是曹氏父子,同樣,梁時文學中心是蕭氏父子。

    武帝有子:(一)昭明太子,(二)簡文帝,(三)元帝。

    曹植是秀才,作酸文而已,無能幹。

    蕭氏父子差不多都成了秀才。

    昭明早死;簡文帝最可憐,為侯景所逼死;梁元帝雖為父兄報侯景之仇,然北朝兵進來,将其擄去。

     陳伯之,南朝人,降北魏。

    梁武帝令丘遲與之書。

     此篇文章好,然文風一變。

     文,上古至兩漢而一變:兩漢之文厚重,渾厚樸實(有人說典雅,不然);至三國與晉而一變:清剛,三國時偏于剛,晉時偏于清;至六朝而一變:華麗,特别是南朝。

    究其原因: (一)用典。

    此派至庾信而集大成,庾乃六朝最後一大文學家。

    餘最不喜其文,爛熟爛熟。

    老杜雲:“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詠懷古迹》其一)老杜詩蕭瑟有勁,庾之文實無此勁。

    老杜又雲:“清新庾開府。

    ”(《春日憶李白》)庾信或有清新。

     (二)抒情。

    此與南渡有關,南方人情感纏綿。

     (三)寫景。

    此亦因江南山水明秀,故寫出之文秀麗。

    北方水深土厚,生長在黃沙大風中,固有蒼蒼茫茫之氣。

    故地理與文學亦有莫大之關系焉。

     六朝之文學發展至齊梁,已至成熟之期,由丘遲《與陳伯之書》即可見出。

    然到成熟之期,即到了爛熟、腐敗、滅亡之時了。

     莫從高古論風雅,體制何曾有故常。

     寂寞心情誰會得,齊梁中晚待平章。

     (沈尹默《題兒島氏所作〈中國文學史〉》) 《杏花春雨江南》描繪的景色,正是《與陳伯之書》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莺亂飛”。

    一派雨後春光明媚的江南景緻。

     沈尹默[2]有《秋明集》,上卷詩,下卷詞。

    日人兒島氏[3]著有《中國文學史》,輾轉托人為題辭。

    沈高興,作詩八首,論詩詞曲,此其一。

    沈尹默之思想情感與守舊者不同。

    黃侃在文學方面,主張古雅高遠,故尹默詩首句即駁之。

    “體制”者,文章之作法也。

    “寂寞心情”出自元遺山論詩絕句“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論詩三十首》其二十),“遺音”者,餘韻也。

    非是寂寞心不能有遺音,但并非說寂寞心沒有感情(寂寞,不是心如槁木死灰也)。

    “中晚”,中唐、晚唐也。

    “待平章”,待重新估價、批評。

     有關《與陳伯之書》之本事背景,五臣有注: 梁平南将軍陳伯之,初仕齊,齊東昏侯遣伯之将兵拒梁武。

    伯之知勢屈,乃降梁。

    至是又以衆歸北魏,故(丘)遲與此書以喻之。

     “遲與此書以喻之”,“喻之”,使其明白也。

    東昏侯,齊最後一帝。

    陳伯之,《梁書》有傳,此信即見其本傳中。

    陳小時無賴,目不識丁,以戰争勇武,官封侯爵。

    得遲書,率兵八千又歸梁,梁武帝仍用之。

    其子虎牙未歸,為魏所殺。

     首段: “不世出之才”,世上不常出之才也。

    “才為世出”,亦是此意。

    出世與世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