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答東阿王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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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之衰”,然亦有骈。

    因為中國文字方塊、單音、獨體,最易“對”,且最美。

    柳子厚《種樹郭橐駝傳》: 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

     不但是骈句,且葉韻了。

    此種骈文是散行,一氣下來了。

    王安石之《傷仲永》: 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衆人;今夫不受之天,固衆人,又不受之人,得為衆人而已耶? “彼其”,《詩經》中“彼”、“其”往往連用。

    “不受之人”,“人”,指老師,不求學于老師。

    “且”,尚且,還。

    (且,可作而且、暫且用。

    )“固”,壓根兒。

    “得為衆人而已耶”,天才―&rarr衆人,成衆人就完了嗎? ①天才―&rarr②衆人―&rarr③? 一氣下來,越追越緊,如螺絲釘一般,追得越來越緊,使人喘不上氣來。

    此點,斬盡殺絕,駕韓退之而上之;韓之文就是氣沖而已,一杠子把人打死,使人心不服。

    王安石之文,則使人即使不服還說不出什麼來。

    此真王荊公之拿手也。

     講理論,要找例證,文學史上之公例。

     王荊公手下不留情,斬盡殺絕。

    就《傷仲永》一段而論,當看其“玩字”。

    玩字(playonword)。

    “天”、“人”、“衆人”,來回玩此三辭,于此可見其平易之中有不平易,拗氣。

    荊公為人别扭,時稱“拗相公”[4]。

    文章中即有此氣,乃其個性也。

    (對于某一作家之文,需先與其作風發生關系,如此需多讀。

    )且玩“受”、玩“其”,“受”字、“其”字用得多。

     凡一切文章皆:(一)由簡而繁。

    老、莊并稱,老簡而莊繁;《論》《孟》并稱,《論》簡而《孟》繁。

    (二)由奇古而平易。

    不論白話,即今之文言文亦不如以前之古。

    所謂條例者,是就多數而言,而章太炎、魯迅乃是文學史上之特殊天才。

    魯迅先生之白話文奇古,章太炎在文言文上是奇古。

     荊公此文是散文,一氣轉折,修辭之技術真高。

    思想倒沒什麼,文真美,與“飛兔流星,超山越海”之美是異中有同,參透了可受用不盡。

    句子先長後短,先短後長,來回轉折。

    此在文學上其實還不算什麼。

    文學之好還不在此。

    無奈現在人連這點也不會,也不懂。

     魯迅先生之文亦拗,頗似荊公,其文之轉折反複處甚多,如: 要被殺的時候我是關龍逄,要殺人的時候他是少正卯。

    (《華蓋集續編&bull有趣的消息》) 關龍逄,桀之忠臣,桀殺之,罪不在關而在桀。

    少正卯,孔夫子所殺。

    為什麼殺?或謂少正卯罪當死,或謂夫子嫌惡,還是千古疑案。

    魯迅之文先不說道理,而文章反複轉折,如說“要殺人的時候我是關龍逄,要殺人的時候他是少正卯”,則是一順邊兒,沒勁了。

    故須先明了意義,然後始能欣賞文章美。

     “龍骥所不敢追”,“龍骥”,“龍”,古謂馬八尺以上為龍;“骥”,良馬也,《論語&bull憲問》:“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 “況于驽馬,可得齊足”,“驽”,不才也(奴才應作驽才)。

    “齊足”,并駕齊驅(驅,驅逐、驅使;趨,趨勢。

    趨,走也)。

     ①飛兔 流星②龍 骥③驽馬 兩名詞兩名詞一名詞 此在作者未必有意如此,然如此講之,也不是穿鑿。

    其作非如此作不可。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陸放翁《文章》)杜詩亦有不佳者,《史記》亦有生硬處,《左傳》亦有烏煙瘴氣處。

    然的确有極妙者。

     “夫聽白雪之音,觀綠水之節”,信手拈來,但“音”、“節”意義相同,用得不好。

     “東野”、“巴人”,不高明之歌也。

     “蚩鄙益著”,“蚩”,媸,與“妍”對舉,“蚩鄙”,醜惡也。

     “韫椟玩耽”,“韫”,藏也。

    “玩”,賞玩也。

    “耽”,五臣注:“好也。

    ” 空洞但實在,玄妙但科學,乃中國文學之妙處。

     此篇亦有此妙。

     *** [1] 陳琳(?—217):東漢末年文學家,字孔璋,廣陵射陽(今江蘇淮安東南)人,“建安七子”之一,以章表書記見稱于時。

     [2] 《讨曹檄》:即《為袁紹檄豫州》,檄文曆數曹操罪狀,诋斥及其父祖,鋪張揚厲,極富煽動性。

    《三國志&bull魏志&bull陳琳傳》裴松之注引《典略》:“琳作諸書及檄,草成呈太祖。

    太祖先苦頭風,是日疾發,卧讀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

    ’說加厚賜。

    ”曆史演義小說《三國演義》第二十二回變其情節:“檄文傳至許都,時曹操方患頭風,卧病在床。

    左右将此檄傳進,操見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覺頭風頓愈,從床上一躍而起,顧謂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聞是陳琳之筆。

    ’” [3] 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天下唯能谄人者,為能驕人;亦唯能驕人者,為能谄人。

    ” [4] 《京本通俗小說》中有《拗相公》一篇,記老妪之言:“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