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與魏文帝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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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仍當如是。

    上古椎輪大辂,今日則汽車、火車、飛機……這都是物質上之進步。

    精神上之享受亦如此。

    人之力量不能改變山、海……越是有感情,有思想、感覺、性情之人,越是不滿于現狀,此人中之最優秀分子。

    希望好是前進之思想,而見到處都不好,就不滿。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因此悲哀就來了。

     《論語》有雲: 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述而》) 人喜悲劇,看到悲哀,仿佛看見自己,對悲劇中主角可憐、表同情,乃是同情了自己的、可憐了自己的。

    俗語雲“窮生奸計,富長良心”,此語對不對尚不論;西諺雲“倒是不好的環境不可以少,因為可以造就出一兩個好人來”,這兩種話以哪種為對?都對,也可說都不對。

    一個人有成為好人之可能性,即使在惡劣之環境之下;一個人亦有成惡性之可能,在富時固不講良心,若窮時則生奸計。

    鋼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

    若是磚,則無論如何也磨不成針。

    一個人如果不了解悲哀之價值,則其為人必極膚淺,但不能不承認其快樂。

    小孩最膚淺、幼稚,而最快樂。

    在現實社會中,追求快樂者必是極膚淺之人。

    若認識悲哀,而意氣頹唐,生活無力,與膚淺之人同樣無聊。

    而能在了解悲哀之後,生出力量去切實地生活,始有價值,此是第一義。

    看悲劇而生同情心,可憐悲劇主角即可憐自己,此是第二義。

     “及與黃門鼓吹胡溫”,“黃門鼓吹”,樂官。

     “疊唱疊和”,“疊”,互相。

     “曲折沉浮”,“曲折”,以音節之長短論;“沉浮”,以音調之高下論。

    “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韓退之《答李翊書》)。

     “尋變入節”,“節”,即拍子、闆眼。

    音節變化還落在原來之拍子、闆眼上,即曰“尋變入節”。

     青年人不能太謹嚴,因妨害發展。

    小孩子不加管教,則無法無天;管教太嚴,則在身心兩方面之發展俱有妨害(造成小老頭兒、小大人兒)。

    學文如學做人。

    魯迅之文鐵闆釘釘,叮叮當當,都生了根。

    非如此作不可(思想深刻當然不必說)。

    若引其話,非引其原文不可,不如此則無力,如: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華蓋集&bull雜感》) 魯迅白話文都到了古典,古典則須謹嚴。

    古典派并非用上許多典故,對仗工整,而是謹嚴,無閑字、廢話也。

    自漢至六朝,文字之清楚、謹嚴,魯迅先生即受其影響,特别是魏晉六朝。

    魯迅有《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風度”與“藥”及“酒”之關系真清楚。

    人粗心慣了,就忘掉了粗心;細心細慣了,也是如此。

     魯迅之文也是如此:越寫越謹嚴,故無活潑之氣。

    所以不希望青年人學其文。

     魏晉之文章即謹嚴,特别是以魏文帝為中心之一派。

    謹嚴之結果是切實,不誇大。

    誇大寫切實了也不顯誇大,如說牡丹花好,隻說非常好,則空洞,也就是誇大。

    若切實地寫牡丹花如何之好,則不顯誇大。

    文學上沒有不誇大的,要在寫得好: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沒有一定之尺寸,此是何等之誇大,但切實。

     “乃知天壤之所生,誠有自然之妙物也。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

    及與黃門鼓吹溫胡,疊唱疊和,喉所發音,無不響應,曲折沈浮,尋變入節”數句,叮叮當當,個個字響亮。

    此由于謹嚴也。

     “自處呈試,中間二旬”,“間”,隔也,距離、經。

     “尚之以一曲”,“尚”、“上”古通,加手其上,超過。

     “優遊轉化”,“優遊”,毫無勉強。

    “轉化”,五臣本作“變化”,以五臣本為佳。

     “餘弄未盡”,“弄”,五臣注:“曲也。

    ” “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五臣注:“《北狄征》《胡馬思》皆古歌曲。

    ”未舉出處。

    (李善注隻注典之出處,對于文辭不加解釋,偶加解釋,十之九皆誤,故其在文學上甚是低能。

    ) “哀感頑豔”,“頑豔”,五臣注:“頑鈍豔美者皆感之。

    ”(頑鈍,愚;豔美,智。

    )“感均頑豔”一語,由“哀感頑豔”來。

    “凄入肝脾,哀感頑豔”,“哀”對“凄”,“入”對“感”而言,“肝脾”對“頑豔”。

    句子有并列的、開合的,“肝”、“脾”并列,“哀感”、“頑豔”是開合的。

    繁欽之意,豔美者必聰明(豔,聰明之意)。

    近代出版物“哀感頑豔”講成形容詞,絕不可如此講。

     “日在西隅,涼風拂衽”,二句并不佳,然用于此處則美如蔥絲、姜絲之放入魚中,不早不晚,不多不少,剛剛正好,放入則可增鮮美之味。

    即不聽唱歌,不看跳舞,而處“日在西隅,涼風拂衽”之時,也是百感交集。

     “泫泣殒涕”,“泫泣”,流淚。

    中國字有時因其本身或言語變遷之故,直到現在還使用,如“矢”,用之不覺髒,用“屎”則不成。

    “殒涕”,涕,用了也不嫌醜。

    在西洋文中不見此種字。

     “悲懷慷慨”,“悲懷”——有感于心,“慷慨”——出之于口。

    五臣注:“歎息貌。

    ”“泫泣殒涕”——本句對,“悲懷慷慨”——本句對。

     科學是訓練人之思想,使之清楚、有條理;而文學的創作與哲學的思想也是訓練人類之頭腦清楚、有條理。

     警笛鳴過,街心頓呈紛攘紊亂狀态。

    商号高插中美國旗,歡呼暢喚,頃刻已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寫得亂,一點兒也不清楚,太“生”了。

    ——無論寫得多麼熱鬧,作者之心非冷靜不可。

     光陰如駛,忽忽已一學年,感韶華之易逝,愧學業之無成,回朔既往,惄然憂之。

     太熟了,放入任何文中皆成,幾乎是陳言。

    (人難得是識羞。

    ) 陳言(作舊題目) 标語(作新題目) 銳敏你的感覺,啟發你的靈感。

    讀古人文章得到靈感甚難,需有感覺,始有靈感。

    《莊子&bull徐無鬼》有言曰: 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12](跫然,走路之聲。

    ) 這便是感覺。

     《莊子》《左傳》使用虛字,使得最神氣。

    魯迅寫文言文,其學魏晉六朝文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