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與魏文帝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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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在魏文帝曹丕之前無純正之散文。

     繁欽文字在當時并不怎樣,而此篇甚佳。

     “領主簿繁欽”,“領”,署理,代。

     “近屢奉牋”,“奉”,古無“捧”字,奉即捧。

    《禮記&bull内則》凡捧皆作奉。

    奉,今有二義:接到謂奉,下呈上亦謂奉。

    “牋”,與“箋”通,猶書牍也。

    《文選》中凡以下對上者皆曰牋。

    公事有平行、下行、上行三種,平行、下行曰書,上書曰牋。

    “近屢奉牋”謂屢屢呈書于文帝也。

     “不足自宣”,“宣”,表白、表現。

     “頃諸鼓吹”,“頃”,近來,亦可作比、近、近日。

    “鼓吹”,善無注,五臣[10]曰:“音樂也。

    ”疑指樂人而言。

     “廣求異妓”,“妓”,與伎、技同,今“娼妓”二字已堕落。

    古之“倡”字、“伎”字固不好,然絕非壞意。

    倡=唱、伎=能,所唱為歌,所能為舞。

    今之娼妓不見得會歌舞。

    (會歌舞者,藝妓。

    ) “時都尉薛訪車子”,“車子”,見《左傳》杜預注:“賤役也。

    ” “能喉啭引聲”,“啭”、“轉”同。

    “喉啭”當即轉喉之意。

    “引”,引而長之。

    “啭引”寫盡唱之基本條件,無曲折或聲音短,皆不得謂之長。

    “歌永言”(《尚書&bull舜典》),永,即引也。

    永、引,雙聲。

     “與笳同音”,“笳”,五臣注:“箫也。

    ”胡笳,或曰角,或曰号角。

     “白上呈見”,五臣注:“上,主上也。

    文帝時未受禅也。

    ”(按:上,當指武帝而言也。

    ) “白上呈見,果如其言”以上諸句,簡潔。

    叙述中的輕重難易,在此中有所取舍。

    輕重難易是客觀的,是外面的條件;取舍是主觀的,是自己的心思。

     中國文字越來越複雜。

     未作文時多念書,作文章時忘掉書。

    人所難言,我易言之;人所易言,我簡言之。

    作文如同做人,不能臨陣脫逃,一如《西廂記》中惠明和尚所言: 我從來欺硬怕軟,吃苦不甘。

    (第二本《崔莺莺夜聽琴》楔子) 作文、做人,俱應如此。

     “自然之妙物”,非人為,謂之自然。

    淵明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是由于漸近自然。

    [11]“乃知天壤之所生,誠有自然之妙物也”,是“斷語”,又名案語。

    斷語應在前或後,繁欽此文先下斷語,劈頭一句。

    此種作法有力,有“逼人力”,感心動人。

     餘作文習慣先說客觀條件,然後下斷語。

    斷語(案語)無論在前、在後,皆視使用之技術也,要緊的是在解釋明白。

    上去就寫斷語(案語),乃“幾何式”之寫法。

    斷語(案語)在後,是“代數式”之寫法。

    但要緊的是層次要清楚。

    文人需要腦筋清楚,有層次、條理、步驟……與科學家不同。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潛”,藏也;“哀”,感人也。

    魏晉六朝人用“哀”即感動人心之意。

    “激”,動也。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有因果之關系。

    若寫景之句“老圃花黃,高天雁過”,則無因果之關系。

     “大不抗越,細不幽散”,有等級關系。

    “抗越”,抗,過高;越,過度。

     “曲美常均”,“均”、“韻”同。

    五臣注:“均,曲也。

    ”以五臣注為佳。

    “聲悲舊笳,曲美常均”,上一句以“笳”代表一切樂器,下一句以“均”代表一切歌者。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六句三聯: 所謂聯,即骈句也。

    句法相似,平仄相調。

    六朝之骈體文凡高手所作,兩句絕非一回事情。

    “關山飛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王勃《滕王閣序》),此兩句是一意思,六朝人不如此作。

     中國字方塊單音,易趨整齊。

    漢之辭賦已注重字之整齊。

    至魏,尤其曹子桓,利用漢朝辭賦之句法,加入散文中,結果成為骈體。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是其例。

    此當然增加散文之文章美。

    文章之美并不在形式,然需借重于形式。

     古典派文學注重于形式。

    天地間事事物物,不論自然的或人為的,皆越不過形式,除非其非物(物,廣義的)。

    物有固定形式。

    上帝造物并無固定形式,然造出後絕對有固定形式。

    文章無形式如何發表?不過,看其形式如何了,印闆文字太重形式。

     天下事物隻許有一,不許有二,特别是文藝作品。

    東施效颦,醜不可言。

    “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在文學上可受人影響而不可模仿。

    “削足适履”之作法,使文章一敗塗地。

    捉襟肘露,納履踵決。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之骈句,精彩妥當,個個字都當工而出,無一不合适之字、勉強之字。

    “莫之為而為”、“莫之緻而緻”(《孟子&bull萬章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觀察事情先于混沌中看出矛盾來。

    事情并不混沌,而看之人腦子不清楚,故混沌。

    混沌是黑漆一團,矛盾是彼此不同。

    長、短是矛盾的,然混合成美,美是調和。

    文章法如煙海,從何處下手、下口?漸漸于混沌中看出矛盾,得到調和,文章始自然而然而出。

     在娛樂上,人類往往以悲哀安慰自己。

    (本于自己生活之經驗所得之思想,乃真正之思想。

    便是錯了,也是有價值的,至少是有意義的。

    )此乃悲哀之音樂、戲曲、小說易感動人之原因。

    (有人說《石頭記》最夠近代小說之價值。

    )最偉大的作品必是最能感動人的,故戲劇中以悲劇感人最深。

     人生滿意時少,不滿意時多,即悲哀之事多于快樂。

    人生短短數十年而已,生而複死。

    “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西洋俗諺),此即人類最大之悲哀。

    人生下來就會哭,而笑尚需轉年之後,此即證明人生是受苦的。

    有許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變的: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孟子&bull離婁上》) “令”,支配人;“受命”,受人支配。

    人就是如此,這還不是指整個人生而言,隻是指局部之事實。

    (自殺是自己對自己的懲罰,亦是自己宣布自己之力微。

    )其實整個之人就是如此。

    “人往高處長,水往低處流”,人若安分,就僅止是茹毛飲血。

    上古之時,巢居穴處,如果人安于目前生活,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