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與魏文帝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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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八日壬寅,領主簿繁欽,死罪死罪。

    近屢奉牋,不足自宣。

    頃諸鼓吹,廣求異妓,時都尉薛訪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聲,與笳同音。

    白上呈見,果如其言。

    即日故共觀試,乃知天壤之所生,誠有自然之妙物也。

    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

    及與黃門鼓吹溫胡,疊唱疊和,喉所發音,無不響應,曲折沉浮,尋變入節。

    自初呈試,中間二旬,胡欲傲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巧竭意匮,既已不能。

    而此孺子遺聲抑揚,不可勝窮,優遊轉化,餘弄未盡;暨其清激悲吟,雜以怨慕,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凄入肝脾,哀感頑豔。

    是時日在西隅,涼風拂衽,背山臨谿,流泉東逝。

    同坐仰歎,觀者俯聽,莫不泫泣殒涕,悲懷慷慨。

    自左史妠謇名倡,能識以來,耳目所見,佥曰詭異,未之聞也。

     竊惟聖體,兼愛好奇;是以因牋,先白委曲。

    伏想禦聞,必含餘歡。

    冀事速訖,旋侍光塵,寓目階庭,與聽斯調,宴喜之樂,蓋亦無量。

    欽死罪死罪。

     《昭明文選》卷第四十“箋”載繁欽[1]《與魏文帝箋》。

     繁欽,繁,步何切;欽字有二義:歎惜,歎賞。

    魏文帝曹丕,字子桓。

     三國時,以魏之文風最盛,因漢以前中國之文明在黃河流域——即所謂中原。

    魏居中原而繼承了中原之文化,故文人最多,文風最盛。

    “文采風流”,魏晉之文學真可謂之“文采風流”。

    中國詩教——漢以前——溫柔敦厚,此是向内的;文采風流則是向外的。

    杜工部說曹家是文采風流[2],的是确論。

     魏有“三曹”: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曹植曹子建。

    (後有魏明帝曹叡[3]。

    )有人将曹氏父子比六朝之梁氏父子(梁武帝蕭衍[4]、昭明太子蕭統、簡文帝蕭綱[5]、梁元帝蕭繹[6]),不過蕭氏父子不足為曹氏父子之比。

    何以?蕭氏父子文人氣太重,梁代之文學運動中心為蕭氏,則梁代文學衰矣,因梁氏父子文章太注意文字之修辭。

    不注意文字修辭不能表現文章美,人誰不喜歡修飾外表?囚首喪面而談詩書,不可親近。

    然若隻注重外表,而無内美,隻是虛有其表。

    此種人是繡花枕頭,内是草包;是麒麟楦[7],内亦草包。

    固然不能說蕭氏父子之文章是虛有其表,而已有此趨勢。

    近代文章有所謂頹廢派、頹廢美(法語:décadent),此可以秋天為譬喻——“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

    此種美是頹廢美,再一步便是凋零了。

    文學到了衰落期,便有一度是頹廢的,有頹廢美。

    六朝末期及唐末之文學,即是頹廢美。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李商隐《登樂遊原》),就是頹廢美。

    此種文學使人愛,不忍釋手。

     在曹魏、在中原,以曹氏父子三人為中心而形成為文學運動。

    此與政治有關。

    曹氏父子,一個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操丞相,一個是俨然之天子曹子桓,一個是金枝玉葉之曹子建。

    此三人,登高一呼,從者雲集,此不但在當代為文學之中心,對于後代之影響亦大,除其本身價值之外,即因其地位高。

    乾隆皇帝之字不甚高明,然風氣為之一變,書法之壞始于乾隆,因為皇帝故也。

    一個沒有地位之人,可于文學上造就地位,造成勢力,然須經一極長期之奮鬥。

    杜甫畢竟還是進士,而在唐并不為人重視,韓退之尚為其辯護: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調張籍》) 曹氏父子三人之文學,有朝氣,作風清新。

    而武帝偏于霸氣,因其不甘心做一文學家,乃事業家、政治家、軍事家。

    魏文帝有英氣,不似霸氣之橫,英氣是文秀的。

    至于曹子建,并沒什麼了不起之處。

    子建之才後人稱為“才高八鬥”[8],實不怎樣。

    其文不如曹丕,詩不如孟德,其可取處安在?其詩文有豪氣,甚至于可以說是“客氣”。

    客氣是假的,豪氣則是濁氣,較客氣猶糟。

    子建之文,“雷聲大,雨點小”,“說大話,使小錢”,足可形容子建之文。

     武帝乃軍事家、政治家,有文學天才,甚至可說其有文學修養,因其有言曰“老而好學者,唯吾與袁伯業耳”(魏文帝《典論&bull自序》)。

    武帝固然天才高于其二子,然有事業在,其精神為事業分去不少,不能專心創作,但究竟是一文人。

    一般人對曹操印象之壞,在戲劇。

    唐宋文章對曹操稱曹公,宋以降戲曲、小說越發達,曹操之人格越糟。

    曹操固奸,然文采可佩服。

     魏文帝之為人真“妙”。

    “妙”,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有一種“妙人”,好人固然未及,壞人不知是哪一種,中國多此種人。

    與人無益,而把自己毀掉完事,此亦“妙人”。

    )曰“妙”,須說到心理。

    餘常讀心理學之書,其因有二:一研讀,二創作。

    佛羅伊德(Freud)[9]之心理分析學,頗有趣,分析别人寫小說之心理而養成分析心理之習慣。

    中國小說與外國小說之最大區别,乃在于中國小說隻是事實的記載,西洋則注重心理的描寫。

    《聊齋》好的作品有點兒心理描寫,壞的則隻是故事之記載,并非小說。

    好的小說,必定描寫人物生活、心理之轉變。

    《水浒》《紅樓》,不但寫其故事而已,不但表現心理,且将其靈魂裸露出來。

    好的小說皆是如此。

    餘作小說亦注意此點。

    科舉時代,“不求文章高天下,隻求中入試官眼”。

    《聊齋》文章不通,《閱微草堂筆記》亦不通。

    (《聊齋》尚有一二篇、一二句好的。

    )如看《儒林外史》,不如看《水浒》。

    (餘不喜《紅樓》。

    ) 文帝在政治上、軍事上皆非低能者,固然不如其父之雄才大略;且身為皇帝,地大人多,文才甚盛。

    而他卻不甘心、不安心做一皇帝,政治、軍事……皆不能滿足其生活的欲望,成功是喜歡,滿足是悲哀。

    文帝之欲望在文學,總覺得文人最好。

    “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bull論文》),政治、軍事反不算什麼。

    文帝天才高,功夫深,地位亦高,故成為漢末魏初文學運動之中心人物。

    文帝也具體做到了此步,其文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