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課前閑叙

關燈
現在抗戰勝利了,人們“舉欣欣然有喜色”(《孟子&bull梁惠王下》),然須記“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孟子&bull告子下》)。

     北平淪陷時期的1941年,餘印行詞集《霰集詞》(“霰集”與“羨季”諧音,“苦水”是“顧随”之諧音)。

    《詩經》有句雲:“相彼雨雪,先集維霰。

    ”(《小雅&bull鴛鴦》)(“相彼雨雪”之“相”,或當是“視”字。

    )《易經》有句“履霜,堅冰至”(《坤》)與《詩經》二句意同。

    餘當日因漢口被日軍占領,懼有他變,因名詞集曰“霰集”,意即取《詩經》也。

     集中有《臨江仙》[1]詞雲: 千古六朝文物,大江日夜東流。

    秣陵城畔又深秋。

    雲迷高下樹,雨打去來舟。

     “雲迷高下樹”,無光明;“雨打去來舟”,落花流水。

    此南京被日軍侵占後之作。

    又有《江神子》[2]詞雲: 渡過湘江行更遠,千裡路,萬重山。

     此亦是感慨之詞。

    集中《灼灼花》[3]有句: 縱相逢已是鬓星星,莫相逢無計。

     此餘最得意之語。

    此二句前有“南望中原,青山一發,江湖滿地”三短句,乃是借思念南下之友,自叙故土收複無望之慨。

    《臨江仙》[4]之“伊人知好在,留命待滄桑”,同是渴望收複失地之意;而《虞美人》[5]中“飛花飛絮撲樓台。

    又是一年春盡、未歸來”,亦是對收複淪陷區失地的渴望。

    餘之詞,抗戰以來,希圖國家好,中國打回來,收複淪陷區,但幾乎絕望,且恐己年之不待。

     陸放翁之《示兒》雲: 死去元知萬事空,所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此是放翁好詩中之一首,寫得真悲哀!(餘近日有《病中口占四絕句》[6],第二首有“病骨支床敵秋雨,先生親見九州同”句。

    )此詩個個字皆響。

    “所”,或作“但”,響。

    “九州”,中國代名詞。

     陸遊死時年八十餘,是詩人中最長壽者(中國詩人不是自殺便是被殺,很少活長的),六十年萬首詩。

    陸遊不但寫詩,且寫文、做官、做事……可見其精力充足之極。

     豪氣,少年人皆有豪氣。

    但隻恃豪氣不可靠,精力可恃,豪氣不可恃。

    放翁詩有豪氣,然此首詩不以豪氣論,乃精力。

     放翁之詩有時太恃豪氣,如: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書憤》)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

    (絕,斷也。

    ) (《夜泊水村》) 此種詩往好處說是豪氣,往壞處說則是書生大言。

    此固非完全要不得之詩,然此種豪氣不可恃。

    不過,放翁豪氣可佩服,有真氣。

    其《示兒》詩尚有豪氣,故言其有精力。

     中國曆史上之南渡有三:一晉(“五胡”亂華)、二宋、三明(昙花一現而已),三次南渡都未能北歸。

    此次抗日戰争南渡卻回來了,打破以往之紀錄。

    (《正報》第一期有俞平伯[7]《南渡歸來以後》。

    )我們受過未曾受過的苦痛,但也見到了中國曆史上未有的光榮,故如孟子所言之“舉欣欣然有喜色”。

     “愛國”二字,因說得太多,現在說的都不愛說、聽的也不愛聽了,因為說得都煩了膩了。

    一切口号、主義,若不能日新,苟日新,又日新[8],總是那麼一套,此并非過時,而是不新鮮了。

     厭故喜新,人之常情,此是人之短處,然也是沒有辦法之事。

    如人生有死,是人之悲哀,亦是無法。

    人生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如人之喜新及人生必死是也。

    對此缺陷無法補救,應将短處發展成為長處,将此缺陷彌補起來。

    如人在一生的短短幾十年中,好好地活着,做一有用之人即是彌補。

    必死是不能校正,唯有彌補一途。

     再如自私。

    無一人不自私。

    (去想一種高深之道理,做一件平常之事,皆自私。

    如冬日脫己袍與人,此種事極易做,然己必凍死,人不肯做,此即自私。

    )自私亦可發展成長處。

    一個大學問家想出極高深之道理,也是自私,此種自私是由短處發展成長處。

    小兒着新鞋,必高興,再與之換舊鞋,就不肯,此已厭故喜新了。

    但人若無厭故喜新之心理,則人類之文化不會發生,個人的學問也不會長進。

     愛國亦是自私的。

    如德國,拼命摧殘别國之文化,毀壞他國之建築,而愛其自己之國,此亦自私。

    此種自私之範圍較大。

    世界未到天下為公、世界大同之時,愛國仍然是一種口号。

    如果世界大同,則隻需愛人不需愛國,愛國口号就不存在。

     愛國應從何愛起?若是别人所教之愛,則非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