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說“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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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逢此百罹。

    尚寐無吪”(《王風&bull兔爰》),真是人情味。

    沒父母的小孩,臉上最寂寞,這是人情。

    此種雖最有人情味,卻不振作、沒出息,中國古來就如此。

     人須“群”。

    最能繁殖的動物是最合群的動物,如蜂、如蟻;最強的一定是最不合群的,如獅、如虎。

    有人說将來最大的動物是騾馬。

    獅、虎、象雖然大,它不合群,終于要被淘汰。

    現在狼都少了,況獅、虎?詩“可以群”(《論語&bull陽貨》)[15]。

     《邶風&bull柏舟》言: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憂。

     真是詩。

    悲傷無邊無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有漼者淵,萑葦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屆”。

     後來人作詩怕俗、怕弱,這就是意識的了。

    “後台意識”(ArrièrePensée)[16]。

    古人的詩沒有(ArrièrePensée),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然說出來并不俗、不弱,因為它“真”。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維足伎伎”,“伎伎”,毛傳:“舒貌。

    ”《釋文》:“本亦作‘跂’。

    ”《淮南子》高誘注:“跂跂,行貌。

    ”按:伎伎,即跂跂,隻是鹿奔貌,不必依毛傳訓“舒”。

    (舒、徐雙聲,字義亦相通。

    )朱子為之說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

    ”(留,遲、待。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侶。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用”,以、因。

    (因此,以是、用是。

    )庾信[17]《枯樹賦》“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正是“譬彼壞木,疾用無枝”。

    宋陳去非詩雲:“枯木無枝不受寒。

    ”(《十月》)詩人和哲人,反省是一樣的,而結果不一:詩人反省是欣賞自己、暴露自己的缺點;哲人反省是發現、矯正自己的缺點。

    賈寶玉以白楊樹自比,人異其不自重,寶玉雲,不知愧的人才去比松柏呢。

    [18]這是詩人味。

     篇四 節南山之什&bull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貝錦。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彼谮人者,誰适與謀。

     緝緝翩翩,謀欲谮人。

    慎爾言也,謂爾不信。

     捷捷幡幡,謀欲谮言。

    豈不爾受,既其女遷。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

    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

     彼谮人者,誰适與謀。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楊園之道,猗于畝丘。

    寺人孟子,作為此詩。

     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巷伯》七章,四章四句,一章五句,一章八句,一章六句。

     “小雅”中,《節南山之什&bull巷伯》寫亂世最多。

     詩人怎樣生活呢?詩人在亂世中生活,取何态度?孔夫子說: 邦無道,危行言遜。

    (《論語&bull憲問》,“孫”是本字) “三百篇”說: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小雅&bull節南山之什&bull小旻》)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bull節南山之什&bull小宛》) 中國詩人放縱,但也是在可能範圍中放縱。

    中國詩人還沒有到挺身與社會挑戰,而多是站在雲端裡看厮殺、上了高山看虎鬥、隔岸觀火或者隔山罵知縣,多是明哲保身,罵黑街。

    罵黑街的詩人沒什麼了不起,無非痛快痛快,出口怨氣;亦如下淚是悲哀的發洩,哭過後反而得到安慰、獲得平靜。

    西方詩人認真,幹上沒完。

    (易蔔生[Ibsen][19]看報時其實是看着鏡子裡的人。

    ) 和平是國民性。

    中庸之道也是從國民性中來,非憑空而出。

    孔聖人、釋迦牟尼、耶稣基督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們隻看見樹上結了個極大的果實,而沒見那樹上生枝、出葉、開花。

    此是漸,非偶。

     詩人如何處身于亂世? 其一,持躬——在己,約束(不使過火)。

     人是矛盾的,在矛盾中找到調和就是詩人;在矛盾中找不到調和,學道将成矣。

     詩人在亂世永遠是如此。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科學告訴我們,沒有投胎轉世,再回頭已沒有了。

    我們從火中煉出來就是鋼,煉不出來就化灰了。

    “如集于木”、“如臨于谷”,也還可以;唯“如履薄冰”真是連據點也沒有了,小心也不成了。

    如果是适時勢的英雄,可以撥亂而反正、轉危而為安。

    亂世才正是英雄出頭之日,還有能趁火打劫、渾水撈魚的人也好。

    我們的詩人真可憐,上而不是英雄,下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光棍,不要說他不肯,他也不能,壓根兒無此本領。

    所以隻是暴露其無能而已,可憐可愛。

     “詩人無能,但可愛。

    ”(《可愛的人》,契柯夫作、周豈明[20]譯)拿不是當理說、使酒罵座,此是詩人優越感,許他不許别人。

    人的許多缺點有時讓人覺得可愛,如小孩子說話不清楚,使人覺得可愛。

    《小宛》之末章一、三、五句“溫溫恭人”、“惴惴小心”、“戰戰兢兢”,是寫實;二、四、六句“如集于木”、“如臨于谷”、“如履薄冰”,是形容。

    “溫溫恭人”,士君子(gentleman)。

    “溫溫恭人”與“如集于木”二句接到一塊兒,像什麼?若是小孩子上樹不算什麼,“溫溫恭人”在尊貴場合很好,但是把他蹲在樹上就完了。

     其二,處世——對人。

     其實“如履薄冰”,亦即其處世。

     《巷伯》之第五章雲: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

    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

     “好好”,毛傳:“喜也。

    ”(喜,悅也。

    )“草草”,毛傳:“勞心也。

    ”按:“草草”,一作“懆懆”,“草”乃假借字,當作“懆”。

    “憂心悄悄”(《邶風&bull柏舟》),亦當是“懆懆”。

    詩人還不是“集木”、“臨谷”、“履冰”,但還有不如是的時候,他是勞心,無時無刻不如是。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之後,詩人呼“蒼天蒼天”。

    自己沒辦法,呼蒼天,敬天、畏天、尊天。

    此一章五句,話說得有分寸,不是放縱的,是約束的。

     凡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