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說“邶鄘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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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在楊葉上跳舞,不是看的日光,也不單是看楊葉,是看的另外的東西。

    這才是詩人的眼,這樣活着才有意思。

    雲,便是能給我們啟發,托爾斯太(Tolstoy)[25]《藝術論》因許多詩人贊美雲而大怒,真是老小孩。

    他笨,不懂得雲的美,也不知人家懂得。

     禅宗的話:“聖谛亦不為”(青原行思語)[26]、“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真淨克文語)[27],如此才能成為創作。

     一個偉大的作家是不能影響後人的,因為别人沒他那樣的才禀,哪能學得來呢?能影響後世者是因為它好學。

    陶淵明從當時人顔延之[28]為之作诔、昭明太子[29]為之作序起,已是推崇備至。

    唐宋元明以下,莫不衆口一詞地推美,但哪個受了影響?白樂天、蘇東坡學得像什麼?王、孟、韋、柳不過寫些清幽之境,有些恬淡之情,貌似。

    因為陶的生活态度太好,真是“大而化之之謂聖”(《孟子&bull盡心下》)。

    他才是真正的詩聖。

    淵明對人生、生活的态度好,不過他的時代和我們不同。

    詩人要說真話;我們生在虛僞的年代,不能說真話,這簡直就把作詩人的機會齊根截斷了。

    環境不許可,雖有天才也難為力。

     有人說現在理智發達、科學發達,故詩不能發達。

    不然也。

    此真是“又從而為之辭”(《孟子&bull公孫醜下》)矣!“辭”,遁辭、曲辭。

    今所謂“理智發達、科學發達”,是這裡的“辭”,“從而為之辭”的“辭”。

    人能自省,真要大膽,所以真需要知、仁、勇。

    我們想說的話有多少不是“遁辭”、“曲辭”!淵明很理智,他有他的經驗與觀察,他簡直是有智慧,比理智好得多。

    (老杜有時糊塗,太白浪漫。

    )理智絕不妨害詩。

     古代生活簡單,不需要許多虛僞的應酬,所以人一說出就是那樣。

    雖然簡單,但是真實,故隽永、耐咀嚼。

    後來的詩人隻淵明能少存此意。

    《簡兮》篇至“雲誰之思,西方美人”,話已說完了,但還要說“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此後九字即前八字,這不是冷飯化粥嗎?但是,不然。

    它絕不薄。

    因為他真實而隽永,因他本有此情,故有韻味。

    今日所謂“味”,即漁洋[30]之所謂神韻之“韻”。

    “味”,就是誠于中形于外,心裡本沒有就不會有味。

    老譚唱戲有味,因為他唱《賣馬》就是秦瓊,因他誠,故唱得有味。

    詩人之情未盡,需要再說,故說了真實、隽永,大有《莊子》所謂“送君者自厓而返,而君自此遠矣”(《山木》)之境界。

     篇十一 鄘風&bull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發如雲,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

    揚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绉,是绁袢也。

     子之清揚,揚且之顔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好詩太多,不得不割愛。

    《鄘風》之《柏舟》篇略,《牆有茨》篇略。

     《君子偕老》三章,首章七句,次章九句,三章八句。

     《君子偕老》詩旨: 《毛詩大序》謂“風”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

    “風”,講壞了;“諷”,失了上古的忠厚和平。

     《君子偕老》與《衛風》第一篇《淇奧》合看,可知上古的男性美和女性美,分言之為男女兩性,統言之為人。

     《君子偕老》一詩裡的女性寫得有點貴族性,别的詩雖也描寫到,但無此詳細。

     古代的神話故事,多寫英雄美人,即寫常人也有他不平常處,如同鳳凰之于飛鳥、麒麟之于走獸、聖人之于人。

    因他精神上有特出之點,故他是貴族性的。

    故事中寫帝王、後妃、官吏、英雄,都是貴族性的;神,也還是貴族性的。

    真正平等有沒有?成問題。

    人為什麼崇拜貴族?因為人有向上的心,人的理想的人格是那樣。

    人沒的崇拜了,便創造出一個來,故希臘的神甚多,佛教的佛甚多,創造出許多來。

    人是要如此,才活得有勁。

    天下傷心事甚多,但莫甚于父母對于其子女失望,因為活得沒勁了。

    鄉下人自己用土和顔色做了神像,然後磕頭禮拜。

     知此而後讀此詩。

     《君子偕老》字義: 首章:“副筓六珈”,“副”,自有一份,又來一份,故曰副。

    “筓”,毛傳:“衡,筓也。

    ”“衡”,橫;“筓”,簪。

    “珈”,玉屬首飾。

    鄭玄作箋時,已不知什麼是“副筓六珈”。

    餘意“副”乃發網之類,以橫簪别住。

    “副筓六珈”,從頭上寫起。

    盛妝從頭上表示出來,故先寫頭。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寫得真美,自然,毫不勉強。

    “委委佗佗”,即委佗委佗。

    “如山如河”,山凝重,河流動,坐如山,行動如河。

    自然的山河最真實不過,後來的詩寫得假,故不美,隻有讨厭。

    最自然、最真實,故最美。

    且此二句所寫是官,身份恰當。

     “子之不淑”,此句不懂。

    黃晦聞曰:古淑同叔(),而叔又同弔(),故誤為“淑”,實當為“弔”(《小雅&bull節南山》有“昊天不弔”之句)——“子之不弔”。

    此是悼亡之詩。

    如是“不淑”(不好),則是諷刺。

    而若是諷刺,不該寫得這樣美、這樣好。

    此詩前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贊美人物,那還近于客觀描寫,乃就外表觀察對象之風格;而此後則更以“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語說出“如天如帝”之贊美,此二句乃是主觀,詩人心中生出的印象。

    以如此之風格豐神,如何能是諷刺?隻好用晦聞先生說。

     餘不甚同意晦聞先生“不淑”作“不弔”解,但無更好講法。

    總之作悼亡詩較作諷刺為善,故以黃先生之說為長。

     次章:“玼兮玼兮”之“玼”,毛傳:“鮮盛貌。

    ”三章“瑳兮瑳兮”之“瑳”,無傳,是玼、瑳同義也。

    又《邶風&bull新台》詩“新台有玼”,“玼”,毛傳:“鮮明貌。

    ”亦顯文。

     “其之翟也”,句中“其”與“之”二字作一義用。

    又《王風&bull揚之水》有“彼其之子”之句,句中“之”字之于“子”,為語詞或指示“子”;指示詞“之”、“其”義同,如其人與之人、其物與之物;故“彼”、“其”、“之”三字一義,“彼其之子”即“之子”。

    出以四字,因語氣之故。

     “玉之瑱也”,“瑱”,毛傳:“塞耳也。

    ”瑱之為言填也。

    “象之揥也”,“揥”,,毛傳:“所以摘發也。

    ”揥、摘,形、音、義皆相近也。

    餘疑摘發即搔頭。

     “揚且之皙也”,“揚”,毛傳:“揚,眉上廣。

    ”馬瑞辰釋為美,于義較長。

    “且”,語詞,與“哉”為一聲之轉。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而”、“如”古通,皆可作像或語詞用,如“泣涕連如(而)”。

    “天”,古語謂:莫之為而為者,莫之緻而緻,天也。

    [31]晉悼公[32]雲:“孤始願不及此。

    雖及此,豈非天乎!”(《左傳&bull成公十八年》)莊子則認為:得于天者全也。

    中國稱“天”與宗教稱天不同,其微妙不可測,故曰天;其尊嚴不可犯,故曰帝。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句,其美如雲,寫人物如天如帝之風神,宜于與“君子偕老”。

     三章:“其之展也”,“展”,《周禮》鄭注:“展衣,白衣也。

    ”展、通,又或作,《爾雅&bull釋名》:“,坦也。

    ”展、、坦、袒、徒,五字義近。

    展,誠(坦白);亶,誠。

    展、亶本一字,亶其然乎? “是绁袢也”,“绁袢”,毛傳:“當暑袢延之服也。

    ”《說文》引詩作“亵袢”。

    郝懿行謂袢是半衣。

    總上三章所言之服:“象服”,禮服之總名;“翟”、“展”、“绁袢”,禮服之各名。

     末句“邦之媛也”,“媛”,美女。

     篇十二 鄘風&bull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

    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相鼠》三章,章四句。

     《詩序》:“《相鼠》,刺無禮也。

    ”《白虎通&bull谏诤》篇以為“妻谏夫之詩”。

    既曰“谏”,與責不同,此篇簡直是罵,而夫妻感情尚未決裂。

     《相鼠》首章:“相鼠有皮”,“相”,平聲,有二義:視、互。

    毛傳:“相視也。

    ”“相鼠”,禮鼠也,即拱鼠,後腿能坐,前腿拱抱,餘家鄉稱之大眼賊。

    杜詩有“野鼠拱亂穴”(《北征》)之句。

    “人而無止”,“止”,鄭箋:“容止。

    ”好。

     《相鼠》三章重句重得好:首章末句言“何為”;次章末句言“何俟”,“何俟”較“何為”更重;至第三章“胡不遄死”更重。

    (稼軒《采桑子》[33]中間故重,恐偷此。

    後人仿之。

    ) 這篇似真有恨了,恨之極,切齒道出。

    《詩經》寫恨,隻此一篇,還看不見報複,雖不像西洋熱烈,已超出哀怨。

     篇十三 衛風&bull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淇奧》三章,章九句。

     《君子偕老》所寫是理想的、标準的女性——美女; 《淇奧》所寫乃理想的、标準的男性——君子。

     中國“三百篇”、《離騷》所謂美人,不僅是beautiful,兼内外靈肉而言,内外如一乃靈肉調和的美,兼指容貌德性。

     梁任公以為“君子”兩字乃中國特有。

    君子之美有多方面,文字猶嫌不足以形容之。

    古人之說堯之德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論語&bull泰伯》)說孔夫子曰:“博學而無所成名。

    ”(《論語&bull子罕》)此即無恰當之文字可以名之。

     《淇奧》字義: 三章之首二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瞻彼淇奧,綠竹如箦”,興也,亦比也。

    外國人不了解竹石之美,中國以竹象征男性之美。

    (花與竹與柳皆可以比。

    )竹可表現德性美,其所給予人的是堅貞、沉靜;然“沉靜”二字尚太淺,有“學問”、“道德”、“思想”、“感情”的人多是沉靜的。

    故品格高尚的人多喜歡竹子,以其為美德之象征。

    (象征與譬喻不同。

    ) 首章下言“有匪君子”,“匪”,韓詩作“邲”,《廣韻》:“邲,好貌。

    ”《一切經音義》[34]引詩作“斐”,《論語》“斐然成章”(《公冶長》),皆“美好”之意。

    三章之第三句皆為“有匪君子”,“匪”作“斐”,《說文》:“斐,分别文也。

    ”文采分明,自是表現于外;然品格乃誠于中形于外。

     中國詩籠統總合,西洋是清楚分别,中國流弊是模糊不清。

    而吾國祖先如“三百篇”所寫,真清楚,感覺銳敏,分析、觀察清楚。

     “如切如瑳”,“瑳”,治牙曰“瑳”,今作“磋”。

    《說文》有“瑳”無“磋”。

    磋與玼、泚同,鮮明也,可作adj又可作adv,故以瑳為adj、以磋為adv,實皆瑳也。

    “如琢如磨”,“磨”,治石曰磨。

    切、瑳、琢、磨是治骨、治牙、治玉、治石,骨、牙、玉、石此四物皆堅,故曰德行堅定。

    不分男女,皆當如此。

     “瑟兮兮”,“瑟”,毛傳:“矜莊也。

    ”《白虎通&bull禮樂論》:“瑟者,啬者,閉也。

    ”啬、閉,有謹慎、恭敬之意,即矜莊。

    “”,毛傳:“寬大也。

    ”《邶風&bull簡兮》篇,“簡”,大也。

    “”、“簡”通。

    太矜莊則小,故又曰宏大。

    “赫兮咺兮”,“咺”,毛傳:“威儀容止宣著也。

    ”韓詩作“宣”,《說文》“愃”下引詩“赫兮愃兮”。

    “瑟”、“”、“赫”、“咺”以寫君子之美,一字不足用四字形容之。

    前數句所寫偏于含蓄,故此曰“赫咺”。

    含蓄既多,必能表現于外。

     “終不可谖兮”,“谖”,忘也。

    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

    “終不可谖兮”,此首章、次章之末一句将詩人心中徘徊動蕩之思皆寫出,真好。

     次章:“綠竹青青”,“青青”,菁菁,茂盛。

    “充耳琇瑩”,玉之瑱也。

    “會弁如星”,“會”,有總結之意,《說文》引詩作“”,毛傳:“所以會發。

    ”黃晦聞先生謂“會”即《君子偕老》之“揥”。

    恐非。

    會,會發,“束發冠”,其音即表義;“揥”,摘發、“搔頭”。

    彼為美女此為君子,男女有别,首飾亦自不同;且會發與摘發不容混也。

     三章:“綠竹如箦”,“箦”,毛傳:“積也。

    ”亦茂義。

    後之“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圭方璧圓,皆不自作,乃經人工琢磨而後成了圓璧方圭,人以言天才既高又有修養。

    對于“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人,高尚如神,人固然可以敬而畏之,卻非親之愛之,太嚴肅。

     “猗重較兮”,“較”,舊注是車;“重較”,毛傳:“卿士之車。

    ”大謬。

    仍是大意。

    陳玉澍[35]《毛詩異文箋》以為卿士之車是後人所妄加,“重較”隻是宏大之義。

    《左氏傳》:“夫子覺其者。

    ”杜預注:“覺,較然正直。

    ”按:“不為虐兮”之下,毛傳亦有“寬緩弘大”之語,“寬緩”是釋前“寬兮綽兮”,而“弘大”則釋“猗重較兮”也。

    “猗”,或作“绮”,大謬。

    “猗”是贊美之詞,如“猗欤休哉”,故與“重較”聯,猶言“美哉其重較也”。

     為詩,短言之不足長言之,長言之不足詠歎之,方能情韻悠長。

     情韻與性靈、機趣不同。

    性靈與機趣是短暫的——是外物與我們接觸的一刹那,是捕鼠機似的一觸即發,而且稍縱即逝。

    後來詩人多是如此,隻仗了哏、巧、新鮮。

    古人是有“情韻”,一唱三歎,悠長的,愈舊而彌新,其味愈玩味而彌長。

    這種情韻終朝每日盤桓在作者的心頭,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此即所謂醞釀、涵養。

    就好比釀米為酒,故其情韻悠長,感人之力量亦至深;但絕非刺激,卻如飲醇酒。

     詩雲“終不可谖兮”,君子在詩人心中盤桓已久,自然忘不了。

    東坡雲“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就此便知他非大詩人。

    餘平生見過幾次好山川,雖不能寫其清景,而十餘年後思之仍然如在目前,因為它是“終不可谖兮”。

    “三百篇”、楚辭不能在當時描寫,因為在當時也許太偉大、太沉重了,“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蘇轼《題西林壁》),要在腦中盤桓、醞釀過一個時期。

    與朋友寫信容易,若作篇詩文賦父母的恩情卻作不來,因它太沉重、太偉大,顧此失彼,挂一漏萬。

    若作之,緊不得、慢不得,慌不得、忙不得,要使之在心中徘徊、盤桓。

     “詩三百篇”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醇乎其醇。

    (老杜的詩有時都是壞酒。

    )中國的醇酒,并非西洋的酒精,中國常所謂酒曰“陳紹”、曰“女貞”(最好的紹酒),極醇厚。

    一個民族的文明如何,看他造的酒味道如何即可。

    舌端、喉頭、胃囊及至發散到全身四肢是什麼味道,隻有自己感覺去。

     詩和酒,都要自己tot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