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說“邶鄘衛”

關燈
上帶着譏笑。

    )哲學家就是要批評,詩人是欣賞。

    (Cynic,玩世的,要諷刺。

    ) 《詩序》言《谷風》“刺夫婦失道也”,真是明于禮義暗于知人心。

    隻有《詩經》比較了解女性的痛苦。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洪楩《清平山堂話本&bull曹伯明錯勘贓記》)詩人是預言者,因為他是先覺。

     《谷風》字義: 首章:開端“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習習”疊韻,“以、陰、雨”三個雙聲,“習習”與“以”音節調和。

    詩人不想批評、不想諷刺,隻是欣賞玩味,所以在夫妻決裂感情斷絕之後,仍能寫出這樣平和的詩句。

     “黽勉同心”,“黽勉”,《釋文》:“猶勉勉也。

    ”亦作僶俛。

    “采葑采菲”,“葑”、“菲”,鄭箋:“此二菜者,蔓菁與葍之類也。

    ”《說文》:“葑,須從也。

    ”馬瑞辰曰:“菘,即須從之合聲,為今之白菜。

    菲,毛傳:‘芴也。

    ’芴,即葍也(蘆菔)。

    ” 次章:“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好,音節好,形容情感很确切。

    先說“行道遲遲”,後說“中心有違”,前句是果,後句是因,想見詩人一面走一面想。

     “不遠伊迩”,即說“不遠”,又說“伊迩”,着重也。

     “誰謂荼苦”,“荼”,毛傳:“苦菜也。

    ”或作“苦”,詩“采苦采苦”(《唐風&bull采苓》)。

    今所謂荬菜。

    (《廣雅》:“荬,也。

    ”)看古人詩很平常,後人想空了心也想不出來,不是遠視,就是近視。

    古人寫得好的就在眼前。

     “如兄如弟”,兄弟者,姊妹也,如“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bull萬章上》)。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言彼新婦而汝錯愛,由不識結合而猶故人也。

    夫婦由未識而結合而能相好,甚可怪。

    愛情是盲目的,一點兒不差,不然說不到(love)愛。

    西人說有一人妻子缺一目,而彼甚愛之,曰:“吾不覺其少一目,隻覺人多一目。

    ”“誰謂荼苦,其甘如荠”,亦此意。

     講毛詩,真如孔子修《春秋》不敢質一詞、季劄觀樂[17]不敢論他樂。

     寫詩,雖然寫偉大的叙事詩,最好是寫瑣事而有遠緻,如《孔雀東南飛》《木蘭辭》(“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老杜尚有此本領,如其寫《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此《谷風》一篇真是寫瑣事而有遠緻。

     三章:“泾以渭濁,湜湜其沚”,泾水濁,《漢書&bull溝洫志》:“泾水一石,其泥數鬥。

    ”“以”,使。

    “湜湜”,徹底清。

    “沚”,止也。

     “不我屑以”,即不屑以我。

    “以”,“之子歸,不我以”之“以”,同也。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梁”,毛傳:“魚梁。

    ”即今所謂碼頭、棧橋。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與諸子登岘山》),孟浩然用“魚梁”,即碼頭。

     此章一義我顧不了東西,一義其夫絕不會恤其所留之物。

     至第四章主人公表己之功,突然而來。

     叙事詩不要隻給人事實,要給人印象,故需要一點兒技術,要有天外奇峰,特别是寫長篇的大文章要有此本領。

    白樂天《長恨歌》乏此本領,隻能按部就班地說,不敢亂腳步,故非第一流偉大作品。

    好的長篇叙事詩要前說、後說、橫說、豎說甚至亂說,然而層次井然,讀之才能特别受感動。

    如說書,淨利王[18]說書不成,要能驚心動魄如柳敬亭[19]才算會說。

    然叙事詩往往過于平闆,雖《長恨歌》未能免此。

    而老杜寫詩尚有此“天外奇峰”之本領。

    如老杜《北征》叙家事,再涉及國事,以小我做根基,以時勢為目的,但不止于此。

    中有寫道路、寫山果: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

     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

     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此數句“題外描寫”,真能增加詩意。

    而當寫到國事: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妹妲。

     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将軍,仗钺奮忠烈。

     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

     簡直不是詩。

    老杜寫道路、寫山果,風行水流,乃因詩人偉大的心,至少是寬容的心、餘裕的心。

     無論多麼憤慨、悲哀、煩惱,絕不能狹小,狹小的心絕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詩人,特别是偉大的詩人。

    當感情盛時,可以憤怒、傷感,但不能浮躁,一浮躁便把詩情驅除淨,絕寫不出詩。

    寫詩,非有餘裕不可;如此,方能風行水流。

    (周作人《散文鈔》中有《莫須有先生傳序》一文,中講文章、風、水講得好,風沒有不吹的,水沒有不流的。

    [20]《莫須有先生傳》是廢名[21]所作。

    ) 然老杜《北征》這點兒手段,尚非所論于《谷風》。

    蓋老杜隻是寫實的描寫,不是象征,手段不高不低。

     《谷風》“就其深矣”一章,突來之筆,真好。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鄭說:亡求其有,有求其多。

    不必這樣講。

    “何有何亡”就是“何亡”,如“患得患失”隻是個患失、“惹是非”隻是惹非。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喪”,凡有不幸皆曰喪。

    “匍匐”,奔走慌忙之貌。

    《詩問》:“瑞玉曰:‘匍匐救鄭喪,恐非婦人事。

    ’餘曰:‘喻言之。

    ’”(瑞玉,郝懿行妻,有問則郝答之,故曰《詩問》。

    )豈止此為喻言,前之“毋逝我梁,毋發我笱”以及“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遊之”,皆喻言耳。

    (備舟尚可,遊泳當時恐尚無有。

    )主人公不但助其夫,且凡民有喪,皆救之。

    有此偉大之同情心、有此真誠熱烈,豈有對其夫不好之理?此乃象征,真是偉大。

     以文體而論,此章就特别。

    其實無此章,前後文亦接得上,所以說是“天外奇峰”。

    在文章中有一段“沒有也成,非有不可”的,這就是詩,是文學。

    不吃飯不成,沒茶、沒煙、沒糖、沒點心滿可以,然而非有不可。

    人要沒有這個,憑什麼是人?憑什麼是萬物之靈?無論精神、物質、具體的、象征的,都要有“沒有也成,非有不可”的東西,大而至于文明、藝術,皆如此也。

    不然,和禽獸有什麼區别!這不是思想,不是意識,隻是感覺。

    詩人特别富于此種感覺,“如饑思食,如渴思飲”(明朝溫純《與李次溪制府》)。

    别人看着“沒有也成”,而詩人看着“非有不可”。

    若不如此,及早莫談學問,正如俗說“不是那個芯兒,不鑽那個木頭”。

    再看王羲之[22]的字,下邊心字都大,如垂紳正笏、盤膝打坐。

    若隻說字,其實不大也是字呵!若講寫字,便非如此不可,“不大也成,非大不可”! 《谷風》第四章正是“沒有也成,非有不可”。

     英國GerogeMoose,居法多年,歸國後幾乎都忘了英語,又重新用功。

    他批評英國人物很嚴厲,像魯迅先生。

    他說某人寫作“有個字沒說出來”,也就是我們常說“搔不着癢處”之意。

     詩第五章“不我能慉”,“慉”,毛傳:“養也。

    ”非。

    “慉”同“畜”,好也。

    《孟子》:“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下》)《說文》“慉”下引作“能不我慉”,似更好。

    “能”,乃也、而也。

    (反,而意。

    能、乃、而,三字一聲之轉。

    ) “昔育恐育鞫”,“昔”,自來注釋有二義:一謂生計、謂養生也,二謂生育、謂養子也,前說較長。

    “育恐育鞫”,有好多講法。

    鄭箋說:“育乃生育子女之育;鞫,窮也。

    ”恐怕不是此意。

    《詩問》曰:“昔者相與謀生計,恐生計窮。

    ”郝懿行講得好,隻是句子笨。

     此一章寫實之中尚有其體例,還是象征。

     六章:“我有旨蓄”,“蓄”,有藏意,疑是腌菜、幹菜之屬。

    “有洸有潰”,“洸”,武也;“潰”,盛也。

     “伊予來塈”,“伊”,語詞;又,誰也。

    “予”,我。

    “來”,王先謙曰:“是也。

    ”來是“是”,卻不是是非之“是”(right),也不是是否之“是”(tobe),乃是to。

    在動詞前面的符号,本身并無義,與“式微”之“式”通,如“是則是效”(《小雅&bull鹿鳴》)。

    全《詩》“來”字多與“是”同義。

    “塈”,毛傳:“息也。

    ”馬瑞辰謂為之假借,,大篆之愛字。

    “伊餘來塈”,維予是愛(句式同“維君馬首是瞻”)。

    鄭箋雲:“君子忘舊,不念往昔年稚我始來之時安息我。

    ”鄭氏講不通。

     此一章有“伊予來塈”,又有“有洸有潰”,既如此,才更痛苦。

     篇八 邶風&bull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式微》二章,章四句。

     “式微”,“微”,非微君之“微”,乃衰也,有生活困難意。

    詩的主人公飄零潦倒,生活困苦。

     “胡為乎中露”,“中露”,毛傳:“衛邑。

    ”似穿鑿,想當然耳。

    《列女傳》作“中路”。

    《詩》中“中林”即“林中”、“中道”即“道中”,此處“中露”即“露中”。

    前章用“露中”與後章“泥中”相對也好(露天地,無遮蔽也)。

    “泥中”講作衛邑,也不必。

    從毛詩本文“中露”、“泥中”,恰當。

     《詩序》言:“黎國為狄人所破,黎侯出居于衛,其臣勸之歸,而作《式微》。

    ”豈有此理?不通!歸到哪裡去? 詩有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胡适之主張要“言中有物”。

    [23]然物或有是非、大小、深淺、善惡之分,但既有言就有物。

    我們不治哲學,這倒還可放松,要緊的是“物外之言”。

    大詩人說出來的,正是我們所想而卻說不出的,而且能說得好——那即是“物外之言”,是文采、文章之“文”。

     最初的文學作品疑是傷感的文字,但漸漸進步就不限于此。

    若一詩人作品全是傷感,可以說是浮淺,因為傷感是人人共有的情感。

    一詩人固不能自外于人情,卻又不可甘居于常人之列。

    有些怪詩人之不偉大,即以他自外于人情。

    世界一切都是矛盾的,文學告訴我們美醜,我們的理想是美、是真,而社會是醜、是僞。

    一個大詩人、大藝術家就是從矛盾得到調和,在真僞、美醜之間得到調和。

    人若沒有傷感,不是白癡,就是聖人。

    “至人無夢、愚人無夢”,莊子常以“大人”與“嬰兒”并言,蓋其得于天之全德一也。

    “太上無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劉義慶《世說新語》記王戎語)因為我輩是平常人,所以傷感也多。

    一個大詩人不甘居于庸人之列,故不僅寫傷感。

     篇九 邶風&bull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

    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

    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

    叔兮伯兮,靡所與同。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

    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旄丘》四章,章四句。

     《旄丘》一首真是寫得登峰造極,“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嚴羽《滄浪詩話&bull詩辯》)。

    好就是好在物外之言,是“文”,文采、文章之“文”。

    此一首雖是傷感的詩,但寫得極好——音好、物外之言。

     《旄丘》真有彈性,多波動。

    江西派真是罪魁禍首,把詩之“韌”——音之長短、詩之“波”——音之上下都鑿沒了,把字都鑿死了。

     餘有詩雲: 一盞臨軒已斷腸,尋花誰是最癫狂。

     年年抱得凄涼感,獨去荒原看海棠。

     (《春夏之交得長句數章統名雜詩雲爾》其三)[24] 有友人說,餘此小詩極好——音好。

     《旄丘》字義: 首章:“何誕之節兮”,“誕”,毛傳:“闊也。

    ”《葛覃》之“葛”,毛傳:“延也。

    ”延、闊俱有長義,是“誕”有“延”也。

     次章:“必有與也”、“必有以也”,《詩正義》曰:“言‘與’言‘以’者,互文。

    ”按:“與”之為言“同”,“以”之為言“因”,恐非互文。

    (《江有汜》“不我以,不我與”者,是互文。

    但這裡不作互文講更好。

    ) 三章:“狐裘蒙戎”,“蒙戎”,毛傳:“以言亂也。

    ”按:隻是狐裘之貌,不必有亂意。

    《左傳》作“尨茸”,有“狐裘尨茸,一國三公”之句。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

    叔兮伯兮,靡所與同”,是說詩人自己,抑是“叔兮伯兮”呢?餘意以為是詩人說我不是沒有衣服、沒有車子,隻是沒有同伴。

     四章:“瑣兮尾兮”,“瑣”、“尾”,毛傳:“少好之貌。

    ”《說文》:“尾,微也。

    ”瑣、微俱有小義。

    “流離之子”,“流離”,小鳥,極小,疑是指此。

    傳說此鳥結巢用人發如搖床,甚巧。

    “流離之子”,更小了。

    “褎如充耳”,“褎”,《說文》:“俗作袖。

    ”“褎如”,猶言褎然,毛傳訓盛服。

    “瑣尾”(poor);“褎如”(rich),對舉。

    “充耳”,或者是“瑱”。

    瑱,填也,耳塞。

    毛傳:“盛飾也。

    ”鄭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

    ”毛、鄭都可通,意思差不了什麼,從毛似更好。

     《旄丘》寫得真是小可憐兒。

    可憐的詩人、無能的詩人、傷感的詩人,但在傷感中得到最大成功,即因為有弦外之音。

     《旄丘》詩旨: 《詩序》說此篇與《式微》意同,《式微》憂黎侯,《旄丘》責衛伯不助黎侯返國,餘意不然。

    《詩經》中凡言“叔”、“伯”,俱贊美男子之稱,如“叔于田,巷無居人“(《鄭風&bull叔于田》)、“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衛風&bull伯兮》),故《詩序》所言此點可疑。

    無論是朋友、是男女,此詩人是怯懦的,而對方頗有抛棄之嫌。

     篇十 邶風&bull簡兮 簡兮簡兮,方将萬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俣俣,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執辔如組。

     左手執籥,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簡兮》四章,前三章四句,末一章六句。

     此首前面音節短促,字句錘煉,結尾之末章太好。

     前三章寫舞者:次章先以“有力如虎,執辔如組”句寫舞者,言其雄壯。

    真是虎虎有聲氣,音好,有物外之言。

    至第三章又以“左手執籥、右手秉翟”句寫舞者,言其儒雅。

    “右手秉翟”,“秉”,,手執禾;“翟”,所執以舞者。

    人的腦子固然要緊,手也要緊,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也因為他有手。

    何以上帝為人造了兩隻手,就是要他做些什麼。

    若無所支持、無所作為,手最不好安放。

    長袖善舞是女子,此處是男子,故“左手執籥”、“右手秉翟”。

    至三章末句,始由以上五句擠出此一句,也可以說是從第一章便趕此一句——“公言錫爵”。

    “錫爵”,賜酒也。

    因為他是那樣的人,故其君愛之。

     末一章言美人:“西方美人”之“美人”,“三百篇”、楚辭兼之兩性而言,不限女性。

     《簡兮》前三章字句非常錘煉,此一章一唱三歎;前三章都是凝重的,此一章至“雲誰之思,西方美人”也還如此,末二句“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亦并非缥缈,隻好說是忽地悠揚起來了。

     天下最美的是雲,最難解釋的也是雲。

    雲,太美了。

    中國人愛點香,是否因它給我們一個美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