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說“邶鄘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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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心上。

     四章:“仲氏任隻”,“任”,毛傳:“大。

    ”按:壬,象人大腹,即後妊。

    壬,當作任,故任訓大。

    鄭箋:“任者,以恩相親信也。

    ”鄭氏根本不懂。

    “其心塞淵”,“塞”,毛傳:“瘗。

    ”“淵”,毛傳:“深也。

    ”講不通。

    馬瑞辰曰:“‘塞’,當作,實也。

    毛傳‘瘗’乃‘’之誤。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餘意“仲氏”乃詩人(次或指姊或妹),“任”是大。

    “任”與“塞淵”相貫,因為“任隻”,所以“塞淵”。

     “任隻”是概念,“塞淵”是說明;“終溫且惠”,是描寫。

    “溫”、“惠”(gentle、kind)。

    鄭箋:“溫,謂顔色和也。

    ”凡《詩》中“終……且……”,“終”皆訓“既”,猶“both...and...”。

     文學與科學不同,但其章次步驟的分明是與科學相同。

    在層次分明、步驟嚴謹處上看,這不是軟性的,一點兒糊塗不得。

    瞧此第四章“淑慎其身”,總結以上二句而言,這真是中國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說是标準的人格。

    這種人哪裡去找?“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詩經&bull小雅&bull車舝》),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後來都将詩與人打成兩截。

    中國說“詩教”,也不是教作詩,是使做好人。

    我雖不識一個字,也要堂堂地做個人!不會詩、不識字,都不要緊,難道不能溫柔敦厚嗎?“淑慎其身”,“身”,士君子立身行己之身,持身之身,整個的人格,精神的、抽象的,非指血肉之身言。

    “淑慎其身”,多麼溫柔敦厚,無淑不慎,無慎不淑,無怪乎詩人之“勞心”也。

    至此詩人猶嫌不足,再雲“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味長。

    其人好是好,然好你的,與我何幹;猶柳樹雖好看,與我何幹?然隻顧自己是自了漢,故雲:“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先君”,故去之父;“寡人”,詩人自己;“勖”,勉也。

    此必同胞姊妹送同胞姊妹。

    “先君之思”仍是由“任”、“塞淵”、“溫惠”、“淑慎”而來的,由此以上的“瞻望”、哭泣,便不是空虛的了。

    同胞姊妹有如是可敬的人物,送之非哭不可。

    後人寫銷魂、寫斷腸,總覺得是誇大、是空虛。

     《燕燕》一詩,前三章說的是一事,第四章忽然調子變了、章法變了,如此使我在感情上受更大的刺激,意義上有更深的了解。

    第四章是說明,但不是死闆的,而是含了許多情感的。

     篇四 邶風&bull日月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

     胡能有定,甯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甯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

    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日月》四章,章六句。

     首章“逝不古處”,“逝”,毛傳:“逮也。

    ”按:逝在句首,詩中每做語詞用。

    如《魏風&bull碩鼠》篇之“逝将去汝”、《大雅&bull桑柔》篇之“逝不以濯”,皆語詞也。

     毛傳鄭箋講法太不科學,重出疊見之字前後應有關聯,彼等不管,以意為之。

     篇五 邶風&bull終風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

    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終風》四章,章四句。

     《終風》字義: 首章:首句“終風且暴”,凡詩中“終……且……”,終猶既,終、既皆有了意。

    終、既、已三字意同。

    “終風”,韓詩:“西風也。

    ”非是。

    “終風且暴”,曰興也。

    别處興文二句,如“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周南&bull關雎》);此處一句,來得突兀。

    次句“顧我則笑”,文法亦不完全。

    誰笑?沒有句主。

    笑,或者溫和的笑,或者禮貌的笑,或者從心裡生出的親愛的笑。

    (禮貌的笑,猶西洋之meaning,雖不及溫和的笑、親愛的笑那麼有意義,然而是必要的,表示彼此無隔閡。

    )今“顧我則笑”的“笑”非溫和、親愛的笑,是冷笑、惡意的笑。

    人甯願聽呵罵,遭兇暴,而不願見冷笑、惡意的笑。

    下句“谑浪笑敖”(敖,同傲、遨,肆也),“笑”本好字,放在這裡多難看。

    這真令人傷心。

    故四句“中心是悼”。

    凡詩中用“中心”者,皆寫得極真實。

    “悼”字好,“傷”字太鮮明。

    悼,沉甸甸的如石頭壓在心上,“哀”字、“傷”字皆不成。

     次章:“終風且霾”,“霾”,雨土也。

    (可知地在北方。

    )“惠然肯來”,“肯來”之肯,問語,肯猶之敢(豈敢)。

    “莫往莫來”,往,自我之彼;來,自彼向我。

    (南方人往、來二字每分不清。

    )“悠悠我思”,無論空間、時間皆不能斷。

     三章:“不日有曀”,“有”,鄭箋:“有,又也。

    ”有、右、又,一也。

    “寤言不寐,願言則嚏”,“寤言”、“願言”,“願”,思也,鄭箋以為思、想之意。

    “言”,王引之以為語詞;馬瑞辰謂并當為言語之言;毛傳訓我。

    馬說不及王說,不好講;毛傳更不好講。

    “嚏”,毛傳:“跲也。

    ”“跲”,《說文》與“踬”互訓。

    王肅[12]曰:“,劫不行也。

    ”《說文》:“人欲去,以力脅止曰刼。

    ”“跲”、“”,皆有止意。

    “願言則嚏”,想起來就算了,沒有希望了;前之“是悼”,還有望。

     四章:“願言則懷”,毛傳:“‘懷,傷也。

    ”李善訓“願”為思,猶言思之心傷耳。

    鄭箋:“懷,安也。

    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安也。

    ”說與毛異。

    毛說無論對否尚能自圓其說,鄭氏簡直連自圓其說都不能。

    “寤言不寐,願言則懷”,平行句,應是一個主詞,否則應當舉明何以首句是第一身、次句(subj)[13]是第二身。

    《爾雅》:“懷,止也。

    ”《論語》“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公冶長》),“懷”與“安”對舉,亦有止義。

    “願言則懷”,詩句之意或亦猶“亦已焉哉”之義耳。

    “亦已焉哉”,中國的中庸之道,不徹底,然而也正是人情。

    如人死不能不悲哀,悲哀就别忘,可是不久就忘了。

     《終風》詩旨: 《詩序》說《終風》是莊姜傷己也。

    總之,乃女子為夫所棄也。

     寫愉快的或悲哀的心情,皆容易寫出好的詩來,唯寫沉重的這種感情不易寫成好詩。

    因為詩人作詩時是放下了重擔、解脫了束縛的。

    人尚在心的負擔、精神的束縛中作出詩來,是什麼樣?其詩之音節絕不會“舒以長”,也不會“哀以思”(化國之日舒以長,亡國之音哀以思),很容易成了呼号。

    老杜是了不得的詩人,然而其詩有時不像詩,顯得嘈雜,看起來不及義山——是舒以長、哀以思——以往内在沉重的負擔下、結實的束縛中,喘都喘不過氣來,如何寫詩? 這篇真是多麼重的負擔,在此種沉重的壓迫之下,當然是要呼号嘈雜,然而這詩仍然是“舒以長、哀以思”。

    除了溫柔敦厚,還能贊美什麼?在愉快時溫柔敦厚不算什麼;在精神受了重壓之下,氣都喘不出,而還能如此溫柔敦厚,真比不了。

     篇六 邶風&bull擊鼓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擊鼓》五章,章四句。

     此詩五章五樣,不似他篇句法、字句之相似。

    因為在抒情的作品中,每章句法易于相似。

    無論煩惱、失望、悲哀、歡喜,所抒之情隻此一個,故反複詠之,如“終風且暴……終風且霾……終風且曀”。

    若是叙事,則必有一事情或一故事,故事是進展的、變化的(發生、經過、結尾),既如此,當然句法、字法便不能相似。

     自此篇以下,記事作品乃多。

     首章:“擊鼓其镗”,“其”,等于so:(一)代名詞,如“彼其之子”;(二)指示詞,如“其人、其物”,今人不用“其”而用“該”,該人、該物、該時、該地,不好;(三)副詞。

    “擊鼓其镗”,敲鼓敲得那麼響。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首二句不是歡喜,至少也應是激昂。

     “土國城漕”,“土”,動詞(v);“國”,狀語(adv)。

    “土國城漕”,在國中做土工或在漕中做城,當然不止一個人。

    “我獨南行”,一“獨”字,便是不高興。

     次章:“從孫子仲”,将名。

    “平陳與宋”,陳宋不和,衛從孫子仲率兵武裝調停。

    《春秋》:“宋人及楚人平。

    ”“平”亦和意,然用“平”不用“和”。

    春秋時兩國打仗用“戰”、“伐”、“克”等字,用字有分寸。

    《左氏傳》不太追究老夫子的意思,隻把事鋪張起來作文章;公、谷[14]追究老夫子的意思,追究為什麼用某字,有時也覺瑣碎。

    “不我以歸”,不以我歸也,受事之賓語(obj)常在動詞(v)前。

    本是出“征”,結果變成“戍”(駐防),想來陳宋雖和,而仍以兵監視之。

    “憂心有忡”,毛傳:“猶言憂心忡忡。

    ”“有”,語詞。

     三章:“爰居爰處”,“爰”,鄭箋:“於也。

    ”於,于也,語詞。

    如“于以采蘩”(《召南&bull采蘩》)、“燕燕于飛”(《邶風&bull燕燕》)。

    鄭以爰為前詞,非是。

    “爰居爰處”,猶曰居曰處。

    “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詩人,特别是大詩人,在悲哀的心情之下,往往寫出很幽默的句子來。

    馬是兵的性命,看得很重;現在懶散着,馬都丢了,可見精神恍惚迷離。

    好玩兒! 魏王肅曰:“爰居”以下三章,衛人從軍者與其室家訣别之辭。

    按:此說非是,當從方玉潤說,作戍卒思歸之詞。

    王說第四、五章尚可,第三章講不通。

    若隻看下二章,王說亦有理;但前三章一氣下來,下二章忽然變了,講不來。

    最好合起來:戍卒思歸,想起與其家訣别之辭。

     第四章最好用新式标點: “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如此,叙事活現,清楚。

    十六個字真精神。

    “成說”,即《離騷》“初既與餘成言兮”之成言(說定了);訣别之辭是“死生契闊”,“與子偕老”之情形是“與子成說”、“執子之手”。

    然而下一章不是了。

     五章:“不我活兮”,毛傳:“不與我生活也。

    ”馬瑞辰以為“活”當讀如“曷其有佸”(《王風&bull君子于役》)之“佸”。

    “佸”,毛傳:“會也。

    ”“不我信兮”,“信”,鄭箋如字講;毛傳訓極;馬瑞辰以為信、申、伸一也,故可訓極,猶言“曷其有極”(《王風&bull君子于役》)也。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蓋前雖如是說,今未必果如願。

    此章如言“遠了恐怕你不相信,那我必始終無變”。

     好詩太多,美不勝收,不得不割愛。

    “邶風”中《凱風》篇略、《雄雉》篇略、《匏有苦葉》篇略。

     篇七 邶風&bull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

    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不遠伊迩,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荠。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濁,湜湜其沚。

    宴爾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淺矣,泳之遊之。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

    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爾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禦冬。

    宴爾新昏,以我禦窮。

     有洸有潰,既诒我肄。

    不念昔者,伊予來塈。

     以詩史言之,必是先有抒情,之後乃有叙事,再次方是說理(思想),此詩在曆史上發展之程序。

     “三百篇”大半是抒情詩,夾雜着一部分叙事,說理極少。

    但是叙事、說理也雜有抒情的成分,才不至成為曆史故事和說理的論文。

     《谷風》六章,章八句。

     《谷風》詩旨: 《詩序》曰:“《谷風》,刺夫婦失道也。

    ” 道者,路也。

    孟子雲:“夫道若大路然。

    ”(《孟子&bull告子下》) 隻要動,就得有路;隻要生活,就要有道。

    道有大小、高下、深淺之别,然而絕不能沒有。

    不是有無的問題,隻要有人活着便離不開道,無論在物質上、精神上。

    怎樣生活,那就是你的道;若是沒有道,便是破碎的生活、不能自立的生活。

    西洋人譯“道”為truth,不合适,不好譯,容易翻成哲學的、宗教的,不是中國的道——普遍的。

    日本有書道、茶道,很好。

    “由是而之焉之謂道”(韓愈《原道》)。

    (韓退之先講“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再講“由是而之焉之謂道”。

    因為韓退之是儒家思想,先擡出仁義的金字招牌。

    其實,老、莊說道不與仁義相幹。

    孟子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bull盡心下》],我們文人這般書呆子,太信紙片子,隻做紙上功夫。

    沒有實際生活的訓練不成,我們應當吃苦,也不妨碰釘子。

    ) 道,隻要行得通就成。

    然道不可傳人;道而可傳人,莫不傳其子。

    長輩對于晚輩往往不教他怎樣做,隻等做得不合适便罵。

     中國的隐士與外國的不同,不是為靈魂的得救,隻是不願做主人,也不願做奴隸,所以有許多人情味。

    如林和靖,梅妻鶴子,其實他是很悲哀的。

    圖為宋朝馬遠《梅妻鶴子》。

     世間沒有“早知道”,我輩凡夫憑了經驗懂得一點,也隻能自己應用在生活上,不能教給别人。

    如使筷子,雖古人雲“教以右手”(《禮記&bull内則》),然實不能教,但沒有不會的。

     人生是神秘的,特别是男女兩性。

    看社會史、風俗史,男女總立在敵對的地位。

    就說自由平等,也許是理想的烏托邦。

    要平等,必須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一個人果然能了解他自己嗎?很難。

    一個男子又怎樣了解一個女子,一個女子又怎樣了解一個男子?古哲說“自勝者強”、“自知者明”(《道德經》三十三章),說“克己”、說“三省”,這還怎麼說到了解?又怎麼能互相尊重?哪又有道?“夫道若大路然”,路在哪兒?隻要是兩個人,無論夫婦、朋友,沒有平等,永遠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奴隸,至少一個支配、一個被支配。

    (中國的隐士與外國不同,不是為靈魂的得救,隻是不願做主人,也不願做奴隸,所以有許多人情味。

    如林和靖[15],梅妻鶴子,其實他是很悲哀的。

    )男女兩性,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論語&bull陽貨》),聖人對女子還取敵視态度。

     嚴格的批評,可以成哲學家、道學家,拉長面孔,擺起架子,可敬。

    (老子有時拉長面孔;孟子好使氣;聖人又高不可攀;莊子人情味厚,有風趣,天才高,又不可怕,做朋友真好。

    )然欣賞的詩人,光明可愛,“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蘇轼《觀棋》)。

    (又有玩世不恭之犬儒[Cynic][16],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