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概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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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所謂“白受采”[30]也。

    本質潔,由人力才能至于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絢”是後天的,是“繪”;“禮後乎”,誠然哉!夫子所謂“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猶興也。

    如此“始可與言詩”,此之謂詩也。

     “詩無達诂”(董仲舒《春秋繁露&bull精華》),此中亦頗有至理存焉。

    作者何必然,讀者何必不然?雖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對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觸,個人所感受者有異。

    越是好詩,越是包羅萬象。

    “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轼《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詩——必然。

    唐詩之所以高于宋詩,便因為唐詩常常是無意的——意無窮——非必然的。

     偉大之作品包羅萬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深者見深,淺者見淺。

    魯迅先生文章雖好而人有極不喜之者,是猶未到此地步。

    雖然,無損乎先生文章之價值也。

    正如中國之京戲,“國自興亡誰管得,滿城争說叫天兒”(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詞》其七)。

    (近代梨園隻有譚叫天[31]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 唐詩與宋詩,宋詩意深(是有限度的)——有盡;唐詩無意——意無窮,所以唐詩易解而難講,宋詩雖難解卻比較容易講;猶之平面雖大亦易于觀看,圓體雖小必上下反複始見全面也。

     子貢之所謂“切”、“磋”、“琢”、“磨”,不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又何關乎禮義、繪事也?雖然,作者何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一見圓之彼面,一見圓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

    花月山水,人見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偉大也。

    各人所得非本來之花月山水,而各自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

    禅家譬喻謂“盲人摸象”,觸象腿者說象似圓柱,觸象尾者說象似掃帚。

    [32]如說彼俱不是,不如說彼皆是,蓋各得其一體,并未離去也。

     吾人談詩亦正如此,各見其所見,各是其所是,所謂“詩無達诂”也。

    要想窺見全圓、摸得全象,正非容易。

    是故,見其一體即為得矣,不必說一定是什麼。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bull萬章上》)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孟子&bull公孫醜上》) 對方[33]之無能或不誠,緻使吾人不敢相信。

    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見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說多疑生于糊塗。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氣”是最不可靠的,“氣”是什麼? 孔夫子之言颠撲不破,孟夫子說話往往有疵隙。

     以上兩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說詩,餘試解之。

     “文”: (一)篇章、成章。

    (文者,章也;章者,文也。

    《說文》[34]中彣、彰互訓。

    ) (二)文采。

    即以《離騷》為例,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是曰文采。

     “辭”: 辭、詞通,意内而言外。

    楚辭中《離騷》最好,亦最難解,對于它的洋洋大觀、奇情壯采,令人蠱惑。

    “蠱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

    《紅樓夢》中說誰是怪“得人意兒”[35]的,倒有點兒相近。

    “得人意兒”似乎言失于淺,“蠱惑”卻又求之過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愛而不知其惡。

    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大學》八章),又俗語曰“情人眼裡出西施”,此之謂也。

    西人也說兩性之愛是盲目的(loveisblind)。

    其實,一切的愛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愛,真的智慧才能出現。

    即如讀《離騷》,一被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所蠱惑,發生了愛,便無暇詳及其辭矣。

     欣賞其文之charm,需快讀,可以用感情。

    欲詳其辭意須細讀,研究其組織與寫法必定要立住腳跟觀察。

    觀與體認、體會有關。

    既曰觀,就必須立定腳跟用理智觀察。

     “不以辭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

    [36]後來之人不但讀者以辭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辭害志,以緻有句而無篇,有辭而無義。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載之下的讀者,要去追求千載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詩看成了“必然”。

     章實齋[37]《文史通義》詩教篇(章氏對史學頗有見解,文學則差),以為我國諸子出于詩,尤其以縱橫家為然。

    此說餘以為不然。

    縱橫家不能說“思無邪”,隻可說是詩之末流,絕非詩教正統(夫子所謂“言”,所謂“專對”)。

     馬浮(一浮先生)[38]亦常論詩,甚高明。

    馬一浮先生佛經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辦一學院講學,所講純是詩教(餘所講近詩義):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總相),即此實理之顯現于發動處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

    如人患痿痺,醫家謂之不仁。

    人至不識痛癢,毫無感覺,直如死人。

    故聖人始教以《詩》為先,詩以感為體,令人感發興起,必假言說。

    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

    ……詩人感物起興,言在此而意在彼。

    故貴乎神解,其味無窮。

    聖人說詩,皆是引申觸類,活鱍鱍也。

    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詩也。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

    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

    (《複性書院講錄&bull〈論語〉大義一&bull詩教》) 魯迅先生說,說話時沒的說,隻是沒說時不曾想。

    見理不明,故說話不清;發心不誠,故感人不動。

     夫子說詩,“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七項,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

    再進一步,也可以說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

    人隻要“興”,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識草木鳥獸之名”;若是不“興”,便是“哀莫大于心死”(《莊子&bull田子方》)。

    隻要不心死就要興,凡起住飲食無非興也。

    吾人觀乞者啼饑号寒,不禁惕然有動,此興也,詩也,人之思無邪也。

    若轉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饑寒何與我?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

    佛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楞嚴經》)學佛、學道,動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豈非心死邪?豈不是斷滅相?佛說:“于法不說斷滅相。

    ”(《金剛經》) 馬先生之說,除“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餘皆合理。

    文雖非甚佳,說理文亦隻好如此,說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難得其真義所在,如陸士衡《文賦》[39]、劉彥和《文心雕龍》[40],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義之所在。

     言字者,言語之精;言語者,文字之粗。

    平常是如此,但言語之功效并不減于文字。

    蓋言語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則無之。

    禅家說法動曰親見,故阿難講經首曰“如是我聞”[41],是既負責又懇切。

    言語有音波,亦所以傳音色,古詩無不入于歌,故詩是有音的。

    《漢志》記始皇焚書而《詩》傳于後,蓋人民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

    馬先生故曰“必假言說”,而不說文字也。

    言語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語言。

    馬先生說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章實齋先生所說縱橫家者流,乃詩之流弊。

     東坡有對曰:“三光日月星,四詩風雅頌。

    ”[42] 風,大體是民間文學,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貴族文學;頌,廟堂文學。

    以有生氣、動人而言,風居首,雅次之,頌又次之。

    以典雅肅穆論,頌居首,雅次之,風又次之。

     不知當初編輯《詩經》之人是否其先後次序含有等級之意,餘以為雖然似乎有意,亦似無意,在有意、無意之間。

     “六義”:風、雅、頌(以體分); 賦、比、興(以作法分,頌中多賦,比、興最少)。

     直陳其事,賦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茲,興也。

    (“注”字用得不好。

    ) 前人講賦、比、興,往往将“興”講成“比”,毛、鄭[43]俱犯此病。

    毛、鄭傳詩雖說賦、比、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文心雕龍》有《比興》篇,然說比、興不甚明白。

     興絕不是比。

    “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調三首》),詩人的聯想,比也。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毛詩說“興也”,後來都講成興了,實則“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絕無關系。

     興是無意,比是有意,不一樣。

    既曰無意,則興與下二句無聯絡,既無聯絡何以寫在一起?此乃以興為引子,引起下兩句,猶如語錄說“話頭”(禅家說“話頭”,指有名的話,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話來。

    然“興”雖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話頭,但introductory尚與下面有聯絡,“興”則不當有聯絡。

    (宋朝的平話[44]如《五代史平話》,往往在一段開端有一片話頭與後來無關,這極近乎“興”。

    元曲中有“楔子”[45],金聖歎說“以物出物”[46])。

    此種作法最古為《詩》,《詩經》而後即不複見,但未滅亡,在兒歌童謠中至今尚保存此種形式(在外國似乎沒有): 小白雞上柴火垛,沒娘的孩子怎麼過。

    (興也) 小闆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興也) 興是無意,說不上好壞,不過是為湊韻,不使下面的話太突然。

     《中庸》三十三章有言曰: 《詩》曰:“衣錦尚褧。

    ”惡其文之著也。

     褧(褧、通用)是一種輕紗,錦自内可以透出。

    中國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鑽石也,皆是“衣錦尚褧”。

    所謂謙恭、客氣、面子,皆由此之流弊。

    客氣,不好意思,豈非不是“思無邪”了嗎?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産生了謙恭、客氣、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錦尚褧,惡其文之著”的情形。

    興就好比錦外之褧。

    又莊子曰: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

    (《莊子&bull外物》) 正好是興:筌非魚,筌所以得魚,得魚而忘筌。

     興,妙不可言也。

     夫子說“詩可以興”,以興詩外之物。

    今餘講“興”亦說“興者,起也”,此起詩之本身也。

    夫子說的“興”是功用,今所說“興”是作法。

     興,獨以“三百篇”最多。

    後來之詩隻有賦、比而無興,即《離騷》、“十九首”皆幾于無興矣。

     詩之由來: 《禮記&bull王制》: 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

     鄭氏注[47]:“陳詩,謂采其詩而視之。

    ”鄭氏注恐怕不對。

    陳者,列也,呈也。

    《漢書&bull食貨志》雲: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

     古之詩不但是看的,也是聽的。

    “師”,有樂官的意思。

    如,晉師曠,瞽者,樂官,即稱師。

    又如,魯大師摯,大師,樂官首領,故稱大師。

     《周禮&bull春官&bull宗伯》: 瞽矇……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

     胡适之[48]先生主張實驗哲學、懷疑态度、科學精神,頗推崇崔述東壁[49]。

    崔氏作有《讀風偶識》,其書卷二《通論十三國風》有雲:“周之諸侯千八百國,何以獨此九國有風可采?”其實這話也不能成立。

    采詩并非一股腦兒收起來,要選其美好有關民風者,所以隻九國有風有什麼關系? 果然都是大師陳詩、瞽矇掌歌詩嗎?也未必然。

    蓋天下有所謂有心人、好事者。

    (不是庸人自擾,反是聰明才智之士擾得厲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

    )有心人似乎較好事者為好。

    歌謠不必在文字,祖先傳之兒孫,甲地傳之乙地,故人類不滅絕,歌謠便不滅亡。

    雖然,但可以因時而變化,新的起來便替了舊的。

    有心人将此種歌謠蒐集筆錄之乃成為書。

    凡詩篇《雅歌》及“詩三百篇”,皆是也。

    如此較上古口授更可傳之久永了。

    無名氏作品之流傳,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蒐集,這是他個人的嗜好,不比後世邀名利之徒。

    此種有心人、好事者與社會之變化頗有關系,這樣人生才有意義,才不是死水。

    諺語曰,流水不腐。

    此話甚好。

    人生是要有活動的,雖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現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詩: 此說在史書記載中尋不出确實的證據來。

    首記删詩者是《史記》,《漢志》雖未肯定孔子删詩,也還不脫《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