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概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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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切,魚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淺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極大的象征。

    “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論語&bull述而》),舉其一必得知其二。

    詩中描寫多舉其一以括之。

     群:朱注[15],“群,和而不流”。

    今所謂調和、和諧,即“無入而不自得”(《中庸》十四章)。

     人當高興之時,對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諧。

    “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bull微子》),人與鳥獸心理、興趣不同,是抵觸,是不調和,如何能同群?以此言之,屈子“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楚辭&bull漁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隻是苦惱,反是自殺為愈也。

    賈誼[16]雖未自殺,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殺。

     “詩可以群”,何也?詩要誠,一部《中庸》所講的就是一個“誠”,凡忠、恕、仁、義,皆發自誠。

    所謂“和而不流”,“流”,是無思想、無見解,順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

    其實也不然,《詩》中亦有怒: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 望文生義,添字注經,最為危險。

    最好以經講經,以《論語》注《論語》。

     此二句,恨極之言,何嘗不怒? 唯“不遷怒”(《論語&bull雍也》)也。

     夫子承認怒,唯不許“遷怒”;許人怒,但要得其直。

    此世法與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臉,把右臉也給他。

    ”(《聖經》) 釋迦:“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

    ”“節節肢解,不生嗔恨。

    ”(《金剛經》)[17] 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論語&bull憲問》) 基督“要愛你的仇人”,釋迦“一視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

    西諺曰:“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18]孔子不曰“以怨報怨”,報有報答、報複之意。

    “以直報怨”是要得其平;“以牙還牙”,不是直。

    在基督、釋迦不承認“怨”;夫子卻不曾抹殺,承認“怒”與“哀”,怒與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誠、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義,當然可以怒,可以怨。

     《論語》之用字最好,“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愛。

    讀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過。

     夫子之文,字面音調上同其美,而不專重此。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擴而充之——“迩之事父,遠之事君。

    ”(釋迦不許人有我相。

    )“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處世,喂貓、飼狗,皆在其中。

    事父、事君無不适得其宜。

    我本乎誠,本乎忠、恕、仁、義,則為人、處世皆無不可。

    (切不可死于句下。

    )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朱子注:“其緒餘,又足以資多識。

    ”(《論語集注》)夫子所講是身心性命之學,是道,是哲學思想(philosophy)。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何謂也?要者,“識”、“名”兩個字,識其名則感覺親切,能識其名則對于天地萬物特别有忠、恕、仁、義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愛,才可以成為詩人。

     民,吾胞也;物,吾與也。

    (張載《西銘》) 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

    (《列子&bull說符》) 仁者,愛人。

    [19](《論語&bull顔淵》) 孔子舉出“仁”,大無不包,細無不舉,乃為人之道也。

    民,我胞也;物,我與也。

    擴而充之,至于四海。

    仁,止于人而已,何必愛物?否!否!佛家戒殺生不得食肉,恐“斷大慈悲種子”。

    必需時時“長養”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殘,勿以細小而忽之。

    凡在己為“患得”,在他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長養惡習,習與性成,摧殘善根。

     孔子門下賢人七十有二,獨許顔淵[20]“三月不違仁”(《論語&bull雍也》)。

    (佛:慈悲;耶:愛;儒:仁。

    )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論語&bull衛靈公》),念茲在茲。

     為什麼學道的人看不起治學的人,治學的人看不起作詩的人?蓋詩人見雞說雞,見狗說狗,不似學道、治學之專注一心;但治學時時可以放下,又不若學道者。

     道——圓,是全體,大無不包,細無不舉; 學——線,有系統,由淺入深,由低及高; 詩——點,散亂、零碎。

     作詩,人或譏為玩物喪志,其實最高。

    前念既滅,後念往生;後念既生,前念已滅。

    吾人要念念相續,言語行動,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後念,而念念相續,方能與詩有分。

    這與學道、治學仍是一樣,也猶同“三月不違仁”。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為的是念念相續,為的是長養慈悲種子。

     “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

    ”(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長則精力不足,壽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遠,頗頗不易。

    孔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論語&bull述而》)識道何易? 詩便是道。

    試看夫子說詩,“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豈非說的是為人之道?夫子看詩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廣。

     《論語&bull季氏》載: (孔子)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

    ”“不學詩,無以言。

    ”鯉退而學詩。

     夫子兩句話,讀來又嚴肅、又仁慈、又懇切。

    “不學詩,無以言”,“無以”是感。

     學,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

    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Epomehk)[21]四歲失目,他的詩代表北方的沉思玄想,讀了總覺得是瞎子說話。

    發揮方面最主要在“言”。

    言,無“義”不成,辭“氣”不同。

    常謂作詩要有韻,即有不盡之言。

    夫子說話也有韻。

    《世說新語》中之人物真有韻,頗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謝[22]家中詩人不少。

     孔子論詩還有: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

    雖多,亦奚以為?”(《論語&bull子路》)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論語&bull泰伯》) 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論語&bull陽貨》) 以上,孔門詩法總論之部。

     在宗教上信與解并行,且信重于解,隻要信雖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則不可。

    釋迦弟子阿難[23]知識最多,而迦葉[24]先之得道。

    世尊拈花,迦葉微笑。

    [25]迦葉傳其法,迦葉死後方傳阿難。

    而儒家與宗教不同,隻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遠離政治,而儒家中則有其政治哲學。

    《大學》所謂“正心”、“誠意”、“修身”,宗教終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還有“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為人”,是“外”。

    宗教家做到前三項便算功行圓滿;而儒家則是以前三項為根本,擴而充之,恢而廣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齊家”是正心、誠意、修身的“實驗”,是治國、平天下的“試驗”。

     夫子要人從自我的修養恢而廣之,以見于政治。

    吾人向以為詩人不必是政治家,愛詩者不見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說通了“詩三百”,授之以政便達,何以見得?夫子說诳語嗎?否。

    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诳語者、不異語者”,豈能打诳語?魯迅先生譯鶴見祐輔[26]《思想&bull山水&bull人物》(鶴見祐輔思想清楚,文筆亦生動;魯迅先生譯書雖非生動,也還可讀),書中說第一次歐戰美國總統威爾遜(Wilson)[27]是十足的書呆子。

    美國總統先必為紐約省長,威爾遜為法學士,做波士頓大學校長,一躍而為紐約省長,再躍而為美國大總統。

    彼乃文人,又是詩人,又是書呆子,鶴見祐輔最贊仰之。

    一個純粹的政客太重實際,而文人成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國家成為更文明的國家,國民成為更有文化的國民。

    在近代,威爾遜實是美國總統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氣象的一位。

    在大戰和約中,别人以為威爾遜的最大失敗蓋英、法二國的兩滑頭,隻顧己方利益,不顧世界和平,是以威爾遜被騙了。

    然而,此正見其光榮也。

    威爾遜說,美國有什麼問題,何必與他商量、與你商量,我隻以美國人的身份平心想該怎樣辦就怎樣辦。

    驟聽似乎太武斷、太主觀,但試察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誰肯以國民的資格想想事當如何辦?果然,也不至于橫征暴斂,不顧百姓死活了。

     說起威爾遜,真是詩人、是文人、是書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亦奚以為”了。

    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釋之曰:“忠恕而已矣。

    ”(《論語&bull裡仁》)說白便白,說黑便黑,那簡直是人格的破碎。

    然而“一以貫之”絕非容易也。

    隻有老夫子說得起這句話。

    什麼(何)是一?怎麼樣(何以)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論語&bull衛靈公》)我就想我是一個美國人,應當怎麼去施,怎麼樣受。

    威爾遜說得實在好。

     說白便白,說黑便黑,那簡直是人格的破碎。

    然而“一以貫之”絕非容易,隻有孔老夫子說得起這句話。

    圖為明朝仇英《孔子聖績圖》。

     子貢曰:“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

    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告諸往而知來者。

    ”(《論語&bull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

    始可與言詩已矣。

    ”(《論語&bull八佾》)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bull子罕》) 以上三段,為夫子在《論語》中對于詩之某節某句之見解。

     夫子說“詩可以興”,又說“興于詩”,特别注重“興”字。

    夫子所謂詩絕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對于含義并不抹殺,卻也不是到含義為止。

    吾人讀詩隻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載之下的人能體會千載而上之人的詩心。

    然而這也還不夠,必須要從此中有生發。

    天下萬事如果沒有生發早已經滅亡。

    前說“因緣”二字,種子是因,借扶助而發生,這就是生發,就是興。

    吾人讀了古人的詩,僅能了解古人的詩心又管什麼事?必須有生發,才得發揮而光大之。

    《鏡花緣》中打一個強盜,說要打得你冒出忠恕來。

    [28]禅宗大師說,從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蓋地。

    [29]前之“冒”字,後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謂“興”的意思。

    可以說吾人的心幫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發,也可以說古人的作品幫助吾人的心有所生發。

    這就是互為因緣。

     “貧而無谄,富而無驕”與“貧而樂,富而好禮”,其區别如何?前者猶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範圍之外,這隻是苦而不樂。

    (夫子在《論語》中則常常說到樂。

    )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經不起誘惑。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道德經》三章);反之,既見可欲,其心必亂,這便談不到為學,這是喪失了自我。

    然而後者“貧而樂,富而好禮”卻是“自然成就”。

    夫子之“樂”、之“好”,較之子貢兩個“無”字如何?多麼有次第,絕不似子貢說得那麼勉強、不自然。

    這簡直就是詩。

    放翁說“文章終與道相妨”(《遣興》),不然也。

     子貢由此而想到詩,又由詩想到此,所謂互為因緣也。

    牙雖白、玉雖潤,然經琢磨之後牙益顯白、玉益顯潤。

    (猶如蒼蠅觸窗紙而不得出,雖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層窗紙。

    夫子之言猶如戳出窗紙振翼而出,立見光明矣。

    )夫子說“告諸往而知來者”,便是生發,便是興。

     不了解古人是辜負古人,隻了解古人是辜負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後還有一番生發。

     首一段子貢與夫子的對話由他事興而至于詩,次一段子夏與夫子的對話由詩興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繪事後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