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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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清一代,經學之盛,遠過宋明。

    其治易學專家,如刁氏包、李氏光地、胡氏、胡氏渭、任氏啟運、惠氏奇、惠氏棟、萬氏年淳、姚氏、張氏、彭氏,皆能獨抒己見,各有心得。

    而顧亭林、毛大可、錢辛楣、王引之、江慎修、段懋堂、王蘭泉諸氏,雖不專治《易》,其音韻訓诂考據,于吾《易》亦多所發明。

    至若焦氏循之《通釋》、紀氏大奎之《易問》與《觀易外編》,一則宗漢學,而能串合六十四卦之爻象,無一辭一字不相貫通;一則講宋學而能闡發性理,與六十四卦之爻象變通化合,尤為曆來講《易》家之所未有。

    端木國瑚後起,更冶漢宋于一爐,一一以經傳互證,無一辭一字之虛設。

    視焦紀二氏為更上一層,允足以殿全軍而為勝清一代易學之結束矣。

     曆代《易》注之存廢 兩漢之《易》注,永嘉而後,已無完書。

    雖經曆朝好古之士,探讨搜輯,然皆東鱗西爪。

    除《李氏集注》外,其能集合成書者,不可概見。

    濟南馬氏,旁搜博采,更于《太平禦覽》、《永樂大典》與《說文》、《爾雅》、《文選》、《水經》諸注,傍及《内經》、《道藏》之所稱引者,悉為編次,共得《易部》之逸書八十餘種。

    承學之士,亦可略得其梗概矣。

    魏晉以降,其完全無缺者,推王弼注為最古。

    今與孔穎達之《正義》,陸德明之《音訓》并傳,與《程傳》、《朱義》,皆曆代官書所刊布,士林所奉為金科玉律者也。

    其餘唐宋諸家之《易》注,世罕單行。

    賴《津逮》、《汲古》、《曠照》、《漢魏》諸叢書刊布,而以後之聚刻叢書者,必以《易》為甲部之冠。

    孤本秘錄之藉此僅存者,為不少矣。

    納蘭氏之《通志堂經解》,輯刊《易》注至四十餘種,尤為各叢書之所未有。

    而勝朝《經解》正、續兩編,選錄當時之《易》注,亦皆卓然可傳之書也。

    綜計清《四庫全書》,《易部》所藏,都一百五十二種。

    其存目著錄而無書者,約三倍其所藏之數。

    辛齋自學《易》以後,曆年購求,所得已有四百六十三種。

    計《四庫》所藏之一百五十二種購求未得者,尚有二十九種。

    《四庫》存目所錄已購得者,有七十八種。

    《四庫》編錄于道家及術數類者,如《皇極》、《洞林》、《三易洞玑》等計三十餘種,餘皆為叢書及家刻單行之本,而寫本及辛齋所手抄者亦六十餘種,為日本人所著述者三種。

    嗣在廣東上海蘇杭揚州,陸續又得一百五十餘種。

    前後都六百數十種。

    以視曆代《經籍志》,及陳東塾《朱竹垞》所著錄者,曾不逮十之三四。

    然以現世所有者而論,則所遺已無幾矣。

     日本之易學 日本文學,皆我國所津逮。

    故我國已佚之書,而日本尚保存者甚夥。

    黎氏《古逸叢書》所刊,未能盡焉。

    光緒甲午以後,我國新進,厭棄古學。

    而竺舊之士,又墨守糟粕,不能發揮精義,與新理相調和,而資利用。

    緻精義入神之學,日就澌滅。

    清季以國立大學,求一完全經師而不可得,緻羲經竟任缺席。

    鼎革以後,竟公然廢棄經學,而隸于文科之下,亦可謂臻晦盲否塞之極運矣。

    而日本既厭饫于物質文明之利,更反而求諸精神。

    雖舉國喧嚣于功利競争之途,而學術之研究,尚不忘初祖。

    仍有多數之學子,從事于《易經》。

    東京有易學會,有易學演講所,有《易學講義》之月刊。

    其占筮亦尚用古法。

    我國二千年來失傳之揲蓍法,經學巨子所未能決其用者,彼中随處可購得揲蓍之器也。

    惟蓍不産于日本,則以竹代之。

    禮失求野,不僅維系易學之一助也。

    辛齋會購其《易學講義》,其取象悉宗漢學,大抵取資于《李氏集解》者為多。

    有所謂影象意象者,則為彼所擴而充之者也。

    有《易學新講義》,為我國北宋人之著述。

    《四庫》有其書,外間已乏刊本,亦為日本所印行。

    而近出之《高島易斷》,于明治維新以後五十年間,内政外交諸大事,均有占驗論斷,亦可觇彼國之所尚矣。

     美國圖書館所藏之《易》 美國國會圖書館,以四十萬金鎊,專為購買中國書籍之用。

    除前清殿版各書,為清政府所饋送外,其餘所采購之漢文書籍,亦有數千種之多。

    皆為日本人所販運,直接購自中國者無幾也。

    友人江亢虎君,現為其漢文部之管理員。

    丁巳夏間回國,邂逅于滬上。

    雲彼中所藏《易部》,亦幾有四百種。

    因囑其将目錄鈔寄,以較辛齋所藏者未知如何。

    然彼以異國之圖書館,而其所藏,視本國《四庫》所有,至兩倍有半,殊足令人生無窮之感也。

     漢宋學派異同 自來言《易》者,不出乎漢宋二派。

    各有專長,亦皆有所蔽。

     漢學重名物,重訓诂,一字一義,辨晰異同,不憚參伍考訂,以求其本之所自。

    意之所當,且尊家法,恪守師承,各守範圍,不敢移易尺寸。

    嚴正精确,良足為說經之模範。

    然其蔽在墨守故訓,取糟粕而遺其精華。

    且《易》之為書,廣大悉備;網羅百家,猶恐未盡;乃株守一先生說,沾沾自喜,隘陋之诮,雲胡可免? 宋學正心誠意,重知行之合一,嚴理欲之大防。

    踐履笃實,操行不苟。

    所謂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者,亦未始非義經形而上學之極功。

    但承王弼掃象之遺風,隻就經傳之原文,以己意為揣測。

    其不可通者,不憚變更句讀,移易經文,斷言為錯簡脫誤。

    此則非漢學家所敢出者也。

     元明以來,兩派對峙,門戶攻擊之陋習,雖賢者亦或不免。

    甚者以意氣相争尚,視同異為是非。

    不但漢學與宋學相争訟也。

    同漢學焉,尊鄭者則黜虞,是孟者則非荀。

    同宋學焉,而有洛蜀之辯駁,朱陸之異同。

    其下者更或依巨儒之末光,蒙道學之假面,為弋名幹祿之具者,尤不足道矣。

     坊本《易經》之謬 國學淪亡,書局盡廢。

    承學之士,求一善本之經書,已不可得。

    近日坊間石印之《易經》,其謬誤尤甚。

    校對之疏略,姑置不論。

    序文則《程傳》也,目錄之标題則《本義》也。

    目錄之卷帙則《程傳》也,首列河圖、洛書,及先後天八卦六十四卦各圖,亦《本義》也。

    而上、下《經》與《系傳》之篇第,則又皆《程傳》也,其注則又皆《本義》也。

    可謂極參伍錯綜而莫明其妙者矣。

    觀其封面所署,則又曰“監本《易經》”。

    推求其故,則謬誤相仍,已非一日。

    蓋明刻永樂之監本,固程子之《傳》與朱子《本義》并列者。

    而篇第章句,悉依《程傳》,而以《本義》之注,錄于《程傳》之後。

    清刻《易經》傳義音訓亦猶是也。

    後以考試功令,專重朱義。

    坊賈射利,為節減篇幅計,以去《傳》留《義》,而篇帙則仍未之改。

    明嘉靖間蘇州學官成某,複即是本而刊布之,成此非驢非馬之怪象,公然流布。

    讀者既不求甚解,而所謂教育部教育廳教育會者,皆熟視無睹,不加糾正。

    嗚呼!易世而後,将不知經書之為何物矣! 講《易》家之锢蔽 曆來講《易》家,無論其為漢學,為宋學,而有一宗牢不可破之锢蔽:即将“經學”二字橫梗于胸中是也。

    埋其龐然自大之身于故紙堆中,而目高于頂,不但對于世界之新知識、新思想,深閉锢拒;而于固有之名物象數氣運推步之原本于《易》者,亦皆視為小道,而不屑措意。

    凡經傳所未明言,注疏所未闡發者,悉目為妄談,為異端。

    排斥攻擊,不遺餘力。

    而不知《易》之為書,廣大悉備。

    上自天地之運行,下及百姓所日用,無不彌綸範圍于其中。

    孔子贊《易》已明白言之,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聖人立象以盡意,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

    是書之所未言者,固當求之于意。

    意有所未得者,當求之于象。

    象有所未盡者,當變通之以盡其利。

    而《易》之道始應用而不窮。

    今乃盡反孔子之言,曰“吾言義不言利”,曰“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

    目光之盤旋,不出于書外一寸。

    此《易》道之所以終古長夜也夫! 今後世界之《易》 《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黃帝堯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蓋民之情,恒厭故而喜新。

    厭則倦,倦則精神懈弛,而百事皆堕壞于無形。

    此蠱之象也,故君子以振民育德而變化之。

    蠱成随,則元亨而天下治。

    随元亨利貞而天下随時,随時之義大矣哉!今之時何時乎?五洲交通,天空往來,百礦并興,地寶盡發。

    所謂萬物皆相見,其重明繼照之時欤!離火之功用,遍于坤輿,極則為災。

    或緻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之占,果能神而化之,變通盡利,則将由物質之文明,而進于精神之文明。

    是明出地上,火地為晉,受茲介福之時矣。

    《易》道于此,必有大明之一日。

    吾輩丁茲世運絕續之交,守先待後,責無旁貸,亟宜革故鼎新,除門戶之積習,破迂拘之謬見。

    以世界之眼光觀其象,以科學之條理玩其辭,集思廣益,彰往察來,庶五千年神秘之鑰可得而開。

    興神物以前民用,必非尼父欺人之語也。

     新名詞足與經義相發明 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

    民物之孳乳無窮,而象數之遞演而遞進,遞進而遞繁,無有止境。

    故在黃帝之時演《易》,伏羲之八卦已不足用,乃益之以幹支。

    文王演《易》,幹支已不足用,乃益之以《彖》、《爻》。

    孔子贊《易》,則《彖》、《爻》又不足以盡世變物情,乃益之以系辭《十翼》。

    今距孔子之世又三千年矣!世界大通,事物之紛纭繁變,十百倍蓰千萬于古昔。

    而所用之文字,乃不能随世事遞演遞進以應所需。

    且小學中絕,音移義晦,經典固有之字,因廢置已久,不複為人所識者,十殆四五。

    故說《易》者,往往于《易》之一字一義,累千萬言之解釋,而仍不能明。

    然必待小學既明而說《易》,又如臨渴掘井,不能濟目前之用,且不能令多數之學子盡通小學焉。

    則雖說亦如無說,而《易》仍不能明。

    則不如假世界通用之名詞以代之,以補文字之阙憾,而閱者亦《易》于了解也。

    豈非《易》之一助乎?如《易》言“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而翕與辟之義,以舊文字釋之,則翕為聚也合也,辟為開也。

    一開一合,字義雖盡,而于《易》言辟會之妙用,仍未著也。

    若假新名詞以解之,則辟者即物理學之所謂離心力也,翕者即物理學所謂向心力也。

    凡物之運動能循其常軌而不息者,皆賴此離心向心二力之作用。

    地球之繞日,即此作用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