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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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入聖,隻是信此未及,未免行不著、習不察,自壯至老未能超然,隻尋常挨排過了。

    若信得此及,隻從道根真生意培植長養将去,自當有水到渠成時候。

    武公年九十尚不忘箴儆。

    不肖承公厚愛,漫此奉告,可效矇誦萬一。

    不敢謂室中之鑒、暮夜之燭,聊緻愛助之忱耳。

    亮之,亮之! 答洪覺山 官舍回,辱教章之及。

    聞道履所經,汲汲以會友為務。

    凡遇精舍會聚之所,必為數日之留。

    或複簡書招徕,以盡合并,風聲鼓動,渢渢洋洋。

    此非真以性命為重、視萬物為一體者,肯若是乎? 伏釋來教,令人心神豁然。

    聖賢之學,隻是良知一路。

    一是百是,一勘百破,更遮瞞些子不得。

    得此歸并,足慰相觀之益矣!何幸,何幸! 吾人知良知之學,而猶不免有走作之病者,雖是看得良知太容易,亦是緻知工夫未能誠一真切,所以流入欲念。

    種種染著漏洩,浸成多欲之累,實非良知有咎也。

    除卻良知更無下手著落處矣!夫學,慎獨而已,吾兄已是一句道盡,予複何言?良知即是獨知,獨知即是天理。

    獨知之體本是無聲無息,本無所知識,本是無所黏帶揀擇,本是徹上徹下。

    獨知便是本體,慎獨便是功夫。

    此是千古聖神斬關立腳真話頭,便是吾人生身受命真靈竅,亦便是入聖入神真血脈路。

    隻此便是未發先天之學,非有二也。

     明道雲:“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隻在慎獨。

    ”可謂一言以蔽之矣!吾人慎獨功夫被知解意識假借遮攔,不能觌體反觀,複還先天之體,才有許多包藏黏帶、滞塞偏枯不停當處。

    若謂“良知隻屬後天,未能全體得力,須見得先天方有張本”,卻是頭上安頭,斯亦惑矣!吾人今日見在,豈敢便自以為無欲?然須信得萬欲纭纭之中,反之一念獨知,未嘗不明,隻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滅所在。

    故為今日之計者,謂慎獨功夫影響揣摩,不能沉機密察,掃蕩欲根以歸于無則可,謂獨知有欲則不可;謂獨知即是天理則可,謂獨知之中必有天理、為若二物則不可。

    此等差處差若毫厘,謬實千裡,不可不早覺而明辨者也。

     所謂“實笃行矣,而以為義襲;實近思矣,而以為計較”,亦隻是信得慎獨功夫未及。

    若信得及時,時時是著察,時時是自然,又甯有是病乎?所謂“所處體認,須令動容周旋中禮”,此非人為之合,乃天德自然。

    忠信所以進德,隻慎獨便是立誠功夫,便是達天德。

    隻此便是收拾處,亦便是歸宿處,非可以他求者也 楊子《折衷近得》請觀。

    慈湖理論,誠有過當處,其間精義亦自在,不以瑕瑜相掩可也。

    所示“日用應酬,一番凝滞,一番從容”,足知安分限不放過功夫。

    若果在一念獨知上徹底洗濯,一番剝落,一番精純,渣滓愈消,神明欲顯,此便是無盡藏修行,原無分限可拘也。

     恃一體之愛,率此請益。

    此中更有向上一關,存乎心悟,非筆舌可能盡也。

     答毛瑞泉 相違忽忽逾十年,道誼之思無日不在。

    每詢湖襄士友,道兄幽貞履吉、道化日隆,同志之幸!辱手教遠及,尤感數千裡不相舍之情。

    且得悉聞行持之概,良用浣慰!吾兄樂道忘勢,風動台司,此固出于秉彜之同,然有道者處此,正須有義可精。

    若便守此以為聖賢家法,慨然以風神及人之遠為己任,顯然有當于莘野南陽之趣,則非弟之所敢知也。

     吾人學術不純,大都是功利兩字作祟。

    昔人謂“如油入面,未易出頭”,亦善名狀。

    先師哀憫吾人,将良知兩字信手拈出,種種病痛,到這裡再欺瞞些子不得,可謂對症真藥物矣。

    但吾人之學未免各以質之近為事,見解格式,亡意承當,不能觌體相應。

    要其極處,适足以增功利之藩籬,于聖賢精義未見有分毫交涉處也。

     且執事獨不聞畏壘之事乎?潛龍之學,以無悶為宗,盡視此何如也?有教,不吝往複。

    亮之! 答王鯉湖 承手教遠及,感道誼無已之情,浣劇! 獨知之說,大略亦是,但雲“一念之發知其所不安而勉強制之,而後念又複明”,此卻是滅東生西之病,聖門慎獨宗旨當不如是矣! 夫獨知者,非念動而後知也,乃是先天靈竅,不因念有,不随念遷,不與萬物作對。

    譬之清淨本地,不待灑掃而自然無塵者也。

    慎之雲者,非是強制之謂也,隻是兢業保護此靈竅,還他本來清淨而已。

    在明道所謂明覺自然,慎獨即是廓然順應之學,悟得及時,雖日酬萬變,可以澄然無一事矣!然此卻非知解意識所能揣拟,格式所能支持。

    紫陽雲:“非全體放下,終難湊泊。

    ”隻今且道放不下的是任麼念頭?于此勘得破,便是用力處,亦便是悟入處。

     《大易》艮背行庭之旨煞有精義,靜中時時默觀,有得,更以見教,求助之願也。

     與胡栢泉 旌钺莅信州,公務就閑,講下生徒有能承教求益者否? 功利之毒入人已深,雖号為賢者,鮮能自拔。

    道義與功利常相勝,昔之人以無所為、有所為兩言決之,而其機存乎一念之微。

    神感神應,動之以天,凡在名目上揀擇、形迹上支撐、功能上湊泊而非盎然以出者,皆有所為而然也。

    吾丈日逐感應,精察入微,受用處更覺何如? 吾人不論出處、顯晦、逆順,惟此一件是日用本領功夫,此外種種好醜皆過眼陳迹也。

    正學、懷玉兩書院乃吾丈施化之地,精神所注,尤望加意振作,用光先師德業,不徒盤錯之利、幹局之能而已也。

     與唐荊川 聞兄入省發舟西渡,則前旌已迅發矣!領所留手教,知赴援甚急,不遑甯居,且雲“克齋兄借兵不減于秦庭之哭”,可謂岌岌矣!及見克齋來柬,忽有止兵之說。

    倏緩倏急,倏鼓倏罷,倉卒舉動,有同兒戲。

    吾兄老婆心切,救世念重,但恐未免尚被虛聲聳動,隻此便是道學障,便是應機欠神處,不可以不察也。

     吾兄自信此學已得手,徹底幹淨,不知一切應感果皆出于本色、無意見攙雜否?一切逆順稱譏好醜盡能平懷應之、不起爐竈否?于自己一切利害得喪盡能忘卻、不作見解伎倆譴釋否?一切好惡盡能緘藏、使人無從迎測否?一切閑忙境界盡能以無事處之、無所揀擇否?若于此有未透脫處,還是些子有礙在,未可便恃以為徹也。

     矧兵機應感,呼吸存亡,孔子尚臨事而懼,以為未嘗學,況吾人乎?兄既督領麻兵,師行旅從乃事之宜,還須整隊押發,防其沿途搶掠,庶為有制之兵。

    赴難雖急,獨帶此數百門鳥铳,将安用之? 區區一體休戚相關,情不容已,知兄諒予,不以為迂。

     與唐荊川 竊觀吾兄近來舉動,乍出乍沒,倏往倏來,若神龍之變化,似欲使人不可測識,略出有意,卻未免涉于輕躁,反使人情惝恍,不能快然。

    此是學問關系,非徒形迹加減而已也。

    況兵家應感,呼吸安危,尤忌播弄。

    奇正開阖,虛實進退,藏于九地之下,動于九天之上,隐見叵測,主張處全賴于機。

    機圓則應始神,方則礙。

    大抵鎮靜則得之,輕躁則失之。

    吾兄見在感應,凝目注思,微覺有礙。

    當機便不能神,便會磋過。

    生死利害,反覆毫厘,皆決于此。

    凝目注思,固将以矯輕躁之失,此正在形迹上加減,似鎮靜而實未必然也。

     千古聖學,本于經世,與枯槁山木不同。

    吾人此生,不論出處閑忙,亦隻有經世一件事。

    如吾兄今日處在兵中,金革百萬,與山中飲水曲肱,萬變在人,原無二事。

    徹頭徹尾隻在幾上理會,原無二學。

    此機無寂感,無閑忙,有無之間不可緻诘,是謂圓機。

    日應萬變而常寂然,方是大鎮靜,方是經世之實學。

    固兄所稔聞也。

    但恐救世心切,如張忠定之救火,當局對境,複作二見,旁觀不嫌于饒舌耳。

     昨聞兄請兵,意氣橫發,君臣朋友之義,以身相許,誓欲與同生死。

    竊意此尚從俠氣帶來。

    俠者之重然諾輕生死,終涉好名,與聖賢本色作用未免毫厘,亦在機上辨之而已。

    兄常自謂已忘得名根,試驗之:才遇差别境界,便會觸得動;才涉嫌疑,便思分疏,忍耐不下;才經指摘,便覺懊惱、不快活。

    隻此便是不能忘處。

    大抵豪傑不落卑污,多受此病。

    非從學問理會、時時自反、常見不足、常見有過可改、幾于無我者未易以氣魄承當。

     吾兄性根原來暢達,矯歡抑情處似涉安排,坦懷任意反覺真性流行。

    其帶些子俠氣,疑于輕躁,亦在此。

    此正是學問血脈路未分曉在。

    若信得及時,全體精神收攝來,隻在此一處用,針針見血,絲絲入理,神感神應,機常在我。

    如馭之有辔銜,射之有彀率,如舟之有舵,一提便省。

    一切嗜好,自然夾帶不上;一切意見,自然攙搭不入。

    豈止用兵如神,千古聖賢亦不外于此矣!何如,何如? 兄任事真,經世心切,愛人根重,每事盡心,甯可犯手,不肯些子放過。

    但恐應機處少有所礙。

    如前所雲,實同心隐憂也。

    《易》“無妄”繇辭曰:“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既無妄矣,尚有匪正之眚,何哉?正是研幾之旨,夫子求免大過之心,幸默察之! 與譚二華 前有啟候,曾入記室否? 閩中成此大捷,人皆以為奇功,此特救急之事,治标之道。

    休養元和,鎮定安輯,正須費九分精神,以圖久安,此治本之論也。

    譬之久病積邪,暫得發汗,其元氣全體傷敗,無複根腳可依。

    若非妙手時其虛實漸次調攝以挽生意,雖使攻擊暫得效,隻益其斃而已。

    吾兄沉幾默運,自有長算,當不以區區為迂談也。

     吾兄妙用亦望随時默察,以盡人之情态。

    恩至而罰不行固為姑息,若罰過于恩,使衆心恐恐、不謀朝夕,亦取怨之道也。

    何如,何如? 答譚二華 辱手教示慰,教我多矣。

    公所示擊石出火,真是延命之術。

    所謂教外别傳、軒轅派頭也。

    堯舜姬孔,隻是緻良知。

    良知,盡性之學,性盡則命亦自至。

    見圓明之體,成無為之用,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不離人倫應感,日著日察而聖功生焉。

    其于外家之術,所謂知之而能不為者也。

     弟于良知兩字,實未知得盡,尚有許多疏漏在。

    果能觌體承當,便須一了百了,尚何彼此分别之有?竊意公于此兩字雖已信得無他路可走,卻亦未能緻得盡,未免将意見攙入其間,眼前尚有許多好醜高低未平滿處。

    若徹底隻在良知上讨生死,譬之有源之水,流而不息,曲直方圓,随其所遇,到處平滿,乃是本性流行,真實受用,非知解意見所能湊泊也。

     所雲“豎不起,放不倒”亦是知見作礙,密察自見。

    附去所答荊川、吉陽二三條,亦是相知彀口漫說,公乃以為對症之藥。

    張公吃酒李公醉,可謂瓦礫真金矣。

    公有玉杯,還借鐵如意打破,才作此念,當下即破,更無等待也。

    公自謂已過入山之限,此念亦落等待。

    若必入山才好了手,見在種種應感之迹又作何勾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