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關燈
會宿于東溪山旁,請問憤樂之義。

    先生曰:“此是夫子終身受用之實學。

    知夫子之樂則知夫子之憤,知夫子之憤則知夫子之樂。

    憤是求通之義。

    樂者心之本體,人心本是和暢,本與天地為流通,才有一毫意必之私,便與天地不相似。

    才有些子邪穢渣滓攪此和暢之體,便有所隔礙而不能樂。

    發憤隻是去其隔礙,使邪穢盡滌、渣滓盡融,不為一毫私意所攪,以複其和暢之體,非有所加也。

    憤樂相生,勉焉日有孳孳,不知老之将至,夫子至誠無息之學。

    譬之于目,自開自阖,原是快快活活,原是樂,才為些子沙屑所礙便不快活,便入于苦。

    欲複本來開阖之常,惟在去其沙屑而已,亦非有所加也。

    ” 請問:“夫子由志學以至從心當不逾矩之時,還有憤否?”先生曰:“學在立志,行不越其所思,志定而後可以言學。

    夫子十五志于學,至于三十而始立。

    立者,志立也。

    未至于立,還有私意纏繞在,必須發憤以去其私。

    能立便是樂。

    四十而不惑者,志無所疑也。

    未能不惑,必須發憤以釋其疑,不惑便是樂。

    五十而知天命,志與天通也。

    未能與天相通,必須發憤以通其微,知天命便是樂。

    六十而耳順,志忘順逆也。

    順逆尚存,必須發憤以底于忘,耳順便是樂。

    雖知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亦隻是志到熟處。

    未能從心,猶須發憤以入于神化,所欲不逾矩便是樂。

    此志朝乾夕惕,老而不倦。

    憤是天然之勇,樂是自然之和暢,故曰憤樂相生。

    此夫子至誠無息同天之學也。

    然此樂人人之所同有,但終日蔽于私意,失其本心,便與聖人不相似,亦便與天地不相似。

    夫子又曰:‘不憤不啟’,以此自誇,亦以此教人。

    不厭不倦、成己成物,性之德也。

    顔子能竭才,欲罷不能便是顔子發憤處,故能服膺,不改其樂,所謂大勇也。

    吾人欲尋仲尼顔子之樂,惟在求吾心之樂。

    欲求吾心之樂,惟在去其意必之私,蕩邪消滓,複還和暢之體,便是尋樂真血脈路。

    ” 問曰:“時習而悅、朋來而樂,悅與樂有二義否?”先生曰:“學者覺也,覺與夢對。

    時習是常覺不昧,學而時習則欲罷不能而悅之深矣,悅乃入樂之機。

    樂是萬物同體之公心。

    朋自遠來,得英才而教育之,是遂其同體之願,故樂。

    然此樂原無順逆、無加減,故人雖不知而無所愠,所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聖修之極也。

    遁世而人以為是,賢人以下皆能之,惟遁世而人不以為是,則非之者至矣,若是而能無悶,非聖者不能也。

    蓋根愈深則華愈斂,德愈潛則迹愈混,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

    吾人在世所處不同,惟有順逆二境,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得志則澤加于民,不得志則修身見于世,故明此在上則為伊博,明此在下則為孔顔,各求自盡以成其德業,未嘗有所意必而動于境也。

    ” 政學合一之說 君子之學,好惡而已矣。

    賞所以飾好也,罰所以飾惡也。

    是非者,好惡之公也。

    良知不學不慮,百姓之日用同于聖人之成能,是非之則也。

    良知緻則好惡公而刑罰當,學也而政在其中矣。

    《大學》之道,自誠意以至于平天下,好惡盡之矣。

    “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意之誠也。

    好惡無所作,心之正也。

    無作則無僻矣,身之修也。

    好惡公于家則為家齊,公于國與天下則為國治而天下平,政也而學在其中矣。

    昔明道有雲:“有天德可語王道,其要隻在謹獨。

    獨知無有不良,能慎獨則天德達而王道出,其機在于一念之微。

    ”可謂至博而至約者矣! 天心題壁 天心書院原為講學而設,學以修德,舉業合一之論,其言似是而實非。

    有德必有業,忠信進德,修辭以立其誠,進德居業非兩事也。

    舉業即所謂修辭,修省言辭與修飾言辭,誠僞之辨也。

    故先師嘗有備物養生、借物請客之喻:以養生為主,客有至者,出其緒餘即可以請;專以請客為主,則養生之計疏矣。

    士之于舉業猶農夫之于農業,伊尹耕于有莘以樂堯舜之道,未聞農業與堯舜之道為兩事也。

    夫士在學校則有舉業,及居官則有職業,為宰輔則有相業,懸車而歸則有山林之業,随其身之所履,而業生焉,乃吾進德日可見之行也。

    隻緣世人看得舉業太重,故與德業相對而言。

    惟其看得太重,非此不足以發科第,遂其所欲,是以得失之念營營在心,終日傍人門戶,學人見解,随人口吻腳跟,剽竊餖飣以圖詭遇,自己天聰明做主不起,反被蔽塞埋沒,無從出頭。

    其不自信亦甚矣!夫舉業一藝耳,志于道則心氣清明,不惟德修,而業亦可進。

    志于藝則心雜氣昏,德喪而業亦不進,勢輕重也。

    故先師雲:“心不可以二用。

    ”今一心在得,一心在失,一心在文字,是三用矣!終日呫嗶沉吟,精神恍惚,甯有佳思?學者可以自考矣! 此件事本明白易曉,但人習于常見,由之而不知耳。

    有人于此,平時精神紛擾,飲酒耽色,縱恣行遊,或纏俗務,或泥小術,種種外好無所不至,及至臨考時志有所重,必須将此等勾當暫時放下,收攝精神,打疊心地,方去看得書,做得文字。

    若曉得講學做工夫,時時愛養精神,時時廓清心地,不為諸般外誘所侵奪,天機時時活潑,時時明定,終日不對卷便是看書一般,終日不執筆便是作文一般,觸機而動,自無凝滞,以我觀書,不為法華所轉。

    如風行水上,不期文而文生焉。

    不肖未敢為已試之方,蓋嘗折肱于此者也。

    今人荒廢舉業者,緣不會在心地上打疊,未免奪于外誘,雖暫時清潔,如水上浮萍,随打随合,不得受用。

    若肯專志在心地上用功,天聰明做得主起,自家精神到處平滿,經綸位育大業将自此而出,舉業特其餘事耳。

    昔人謂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學者可以自悟矣! 就是世間舉業,亦有兩般:有上等舉業,有下等舉業。

    吾人講學去做舉業,不惟不相妨,原是有助。

    不惟有助,原隻是一件事。

    言不可以僞為,言之精者為文。

    若時時打疊心地潔淨,不以世間鄙俗塵土入于肺肝,以聖賢之心發明聖賢之言,自然平正通達,纡徐操縱,沉着痛快,所謂本色文字,盡去陳言,不落些子格數,萬選青錢,上等舉業也。

    若不信自己天聰明,隻管傍人學人,為詭遇之計,譬之優人學孫叔敖,改換頭面,非其本色精神,縱然發了科第,亦隻是落套數低舉業,有志者所不屑也。

     明道十五六時,聞濂溪之學便棄舉業,及至弱冠,又發了科第,此是上等舉業榜樣。

    所謂深山之寶、得于無心也。

    明道嘗雲:“吾于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隻此是學。

    ”既非是要字好,所學又何事耶?予亦曰:吾于舉業時甚敬,非是舉業好,隻此是學。

    大丈夫事,可當兒戲?諸君思繹之,毋忽。

     予謂終日不對卷、不執筆,非是教人廢讀書作文也。

    讀書作文原是舉業之事。

    讀書有觸發之義,有栽培之義,有印證之義,以此筆之于冊謂之文。

    就時文格式發吾所見之義則謂之時義,隻此是學。

    故曰:不患妨功。

    但恐動于得失,為學之志反為所奪耳。

    看刊本時文,徒費精神,不如看六經古文。

    六經古文,譬之淳醪,破為時酒,味猶深長。

    若刊本時文,已是時酒中低品,複從中讨些滋味,為謀亦拙矣!所雲言不可以僞為,乃是不诳語,豈有世俗心腸能發聖賢精微之蘊者乎?凡讀書在得其精華,不以記誦為工,師其意,不師其辭,乃是作文要法。

    古人作文,全在用虛,纡徐操縱,開阖變化,皆從虛生。

    行乎所當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此是天然節奏,古文時文皆然。

     予望人人做聖賢,乃複叨叨以舉業為說,隻緣朋友中所重在此,所謂随方解縛法也。

    象山雲:“古人辟邪說以正人心”,予隻辟得時文。

    自今觀之,真可一笑。